陈离站在医院走廊往下看，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他看到周将安等一众人跟着警察走出医院大门，坐进警车里，警车伴随着交错闪烁的红蓝警灯疾驰而去。

闹剧一过，三楼又恢复了常态，病患和医护人员回归了各自的位置。

他也去到四楼抽血。

排队是一件漫长且枯燥的事情，陈离对此一向没太多耐心，他看了看前面三十多个圆滚滚的脑袋，重重叹了口气。

他环顾四周，看见有不少小孩子在嬉笑跑闹，偶尔会有一两个从他面前跑过，大多数家长坐在冰凉的医疗椅上，微笑的看着自己的孩子，只是神态疲倦，肩背弯着。

走廊的尽头有一对老年夫妇互相搀扶着下楼梯，老爷爷腿脚不方便，拄着拐杖颤颤悠悠的走，老奶奶手肘处挎了个保温饭盒和一个大包，嘴里絮絮叨叨让老伴小心些，手上搀扶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在白炽灯最亮的那一排医疗椅上坐着几个小年轻，都带着眼镜，膝盖上放着笔电，手上敲打键盘的动作一刻不停，陈离有些散光，他眯了眯眼，感觉那手快出了残影。

前边正在抽血的是个姑娘，她身边站了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看男孩那一脸的担忧，两人应该是情侣，女孩看着针一点点靠近皮肤，似乎有些害怕，手缩了下想躲，但下一刻就被医生抓了回来，她男友见状，便伸手捂住她的眼睛，说别怕，让她把脸埋入自己怀中。

女孩靠在男友怀中不动声色的笑了，针扎入血管时她也没有动，陈离见此，心知女孩是不怕打针的，只是身边有个值得依赖的人，娇气一点又有何不可。

他再次望向窗外，刚才那对老夫妇已经走出医院大门，此时正坐在石凳上，老奶奶打开保温饭盒，拿出两个大馒头，递给老伴一个，又揭开饭盒另一层，里面装着些咸菜，她拿出筷子夹了一筷子给老伴，似乎说了句，吃吧，吃完我们去赶车。

老爷爷点点头，咬了口手里的馒头。

两人一口一口吃着，盛夏的阳光如碎金搬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头发染成金黄色。

此时一位穿着病号服的青年路过，看到正在吃咸菜就馒头的老年夫妇，他立刻上前邀请老年夫妇跟他走，陈离看了眼青年手指的方向，那是医院的食堂。

夫妇俩感恩的笑着摆摆手，看样子是拒绝了青年的好意。

对方却执意要他们跟他走，一直将手搭在老爷爷的肩上，另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动作，三人如此一番客气推辞后，最终夫妇俩实在拗不过他，败下阵来，跟着青年往食堂的方向走去。

三人的身影渐渐隐入人群中。

陈离收回目光，揉了揉眼。

“陈离。”医生喊了一声。

他回神，将单子递给医生，“我是。”

“坐在椅子上。”医生用下巴点了下面前的椅子。

陈离乖乖坐下，将左手伸进小窗里。

医生拿出止血带绑在他手肘上方，绑的有些紧，陈离下意识捏了捏手，医生拆封一支针，而后在他手肘处涂上些碘伏，液体带来丝丝凉意，针头一点点刺入血管内，陈离感觉到些疼意，他看着自己的血缓缓流入真空采血管内，有些说不上的感觉。

医生拔下针头，将医用棉签轻轻摁在针口上，“三十分钟后来取结果。”

“好，”陈离弯曲手臂，用手肘固定棉签，“谢谢。”

他在一旁的医疗椅坐下。

此时他还没退烧，脑子依然很晕，有点大的动作就会有天旋地转之感，他仰着头靠在墙壁上，捏了捏疲惫的眉心。

他的手机叮咚一声，他拿出来看了眼，是明玉。

——陈哥，你人在哪呢？

陈离这才想起自己出来看病的事还没跟明玉说，他打字：有些不舒服，在医院。公司有没有出什么事？

——你就离开这么一会，能有什么事呀。就是你在两点半有个会，你看要不要改时间？

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两点了，现在赶回去是来不及了，他回：改。

——行，按照你的行程表，把会改在明天早上十点，你看行吗？

——可以。

——好的。

☆

“你故意寻衅滋事，还带人打伤医生，这就已经触犯了民法，”审讯室里，警察看着面前的大婶，“医院选择报警实属无可奈何。在医院里没人敢把你怎么样，但在警局里可没人会惯着你，如果你再是这样的态度，那就拘留七日，让你好好思过。”

在此之前，警察好话说尽，但大婶就是油盐不进，既不认错也不道歉，连个最基本的、尊重人的态度也没有，一直端着张“老子最有理”的嘴脸，跟一身伤的年轻医生一对比，更使警察的怒气值上升。

大婶仍是嘴硬，眼神往下瞟，一副委屈样，嘴上的音量却不减：“他们医院把我儿子害死了，你们不去抓他们，反而来抓我，你们就是看我死了儿子好欺负，就都来吓唬我！”

另一位在旁听的警察扶额：“我们是警察，不是无赖，无论你儿子在不在世，我们都是不可能欺负你的，现在只是要你向那个医生道个歉，写个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去医院闹事，这事就算过去了，我们也不拘留你，行吗？”

这话说的软，却也是无力再和大婶周旋，两位警察静静看着不吭声的大婶，心里只希望她能想清楚些，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大婶的眼睛盯着地板砖，良久没说话，俩警察也不急，耐心等着她开口。

或许是审讯的时间太久，加之大婶刚去医院闹过一回，她此时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应付两位警察，没过太久，她终于开口：“我不道歉。”

警察刚要说话，大婶随即又说：“保证书我能写，我也能保证不去闹，但我不道歉，”说到这，大婶的眼眶红了，声音带些哽咽，“明明就是他们害死我儿子，凭什么要我道歉，我儿子没了，谁跟我道歉啊？”

俩警察叹了口气，大婶一口咬定是医院害死她儿子，这个思想已经深深根植入她脑子里，想要拔除谈何容易，眼下他死了儿子，没了依靠，他们也不忍心再为难她。

“行了，不道歉就不道歉吧，”警察说，“那个医生估计也没指望能听到你的道歉，写完保证书你就走吧，后面的事我们会帮你处理好。”

大婶抹了把脸，又将手上的泪水抹在衬衣上，一个女警带她去写了保证书，而后她和那帮亲戚呜呜泱泱走了。

周将安和年轻医生坐在走廊长椅上，看着他们走出警局大门，大婶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如此一来，二人也明白了大婶没有道歉的意思。

“呈昕……”周将安看向年轻医生，似乎想说什么。

许呈昕脱了白大褂，摆摆手，他开口道：“我不需要她怎么样，道歉也好，负责也罢，我都不需要，我只求这件事快点过去，还我正常的生活。”

看到自己的同事这番模样，周将安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无可奈何，作为医生，他们不能主动和病人家属发生任何冲突，否则社会的舆论都会将矛头指向医生这个职业，而不仅仅是他俩。

随后他们也被带入审讯室，作为受害一方，警察的问话无非是些是否原谅对方、是否能够不计前嫌一类的话，事已至此，二人均给出肯定的答复。

医院那边随后也给了大婶一笔不小的赔偿，至此，医闹一事就此落幕。

两人走出警局，周将安掏出手机点开打车软件，对许呈昕说：“放你半天假，回家好好休息，我给你打车。”

许呈昕点点头：“谢谢周哥。”

两人站在路边等着车的到来，盛夏的蝉鸣如海浪般朝两人袭来，一阵比一阵翻滚的厉害，正午两点的太阳极其烈，周将安被晒的有些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看向一旁的许呈昕，发现他在发呆。

他本想叫许呈昕一起去树荫下乘凉，但此时许呈昕的心里百感交集，他也就没再说话。

算了，晒晒更健康。

不多时，一辆宝马停在二人面前。

周将安上前拉开车门，冲还在发愣的许呈昕一撇头：“上车。”

许呈昕看向周将安，在烈日的照射下，他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他指着面前华丽的车，说：“周哥……宝马？”

周将安点点头，“是啊。怎么样，没坐过宝马吧？这次哥让你坐坐。”

许呈昕知道专门点名贵车不便宜，周将安估计花了不少钱，他对此很是很感激，眼眶都有些发酸，他连说：“谢谢你，周哥，谢谢。”

周将安拍拍他的背，笑道：“傻小子，跟我说什么谢谢。你一小年轻，工作没三年就遇上这些破事儿，委屈你了。”

许呈昕摇摇头。

“你这几天都没能休息好，回去睡一觉，睡饱了回来上班。”

周将安将他塞进车里，关上车门，看着车子疾驰而去，最后剩下一缕车尾气飘散在空中。

他叫的车也随即来到，二十分钟后抵达了医院。

他第一时间跑去院长办公室，跟院长说明一切情况以后才回到休息的地方。

去警局的时候忘了脱白大褂，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白大褂沾了不少灰，他使劲拍也没能拍干净，他将脏的白大褂叠好放进柜子里，留着下班拿回家洗，他拿出一件新的白大褂穿上，就在他整理好，正要推门而出之际，门先一步开了。

他急忙往后退了一步才没撞到来人。

夏清嘉倚靠在门边，上气不接下气，喘的极其厉害。

看清来人后，周将安让对方坐到椅子上，给他倒了杯水。

“清嘉？”周将安轻拍他的背，给他顺顺气，“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外地出差吗？”

夏清嘉喝了口水，好一会才缓过气来，他说：“同事打电话给我，说那大婶又来闹了，还闹到局里去了，我心想你一个主任，估计也脱不了干系，你万一出点什么事，临意得责怪死我了，”夏清嘉又喝了口水，“一想到这，我就什么都没顾上，着急忙慌的就回来了。”

“我没事，辛苦你了。”周将安说。

夏清嘉摆摆手，“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是我男朋友的哥哥，那就是我哥，咱俩这么多年交情，少说这些客套话。”

“那就说家常话，”周将安用食指推了下眼镜，“你吃饭了没？”

“没来得及。”

周将安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桌上：“去买点饭回来，弟妹。”

夏清嘉笑了：“靠，我才刚坐下。”

周将安拿过空了的杯子，洗干净放好。

他面无表情：“我不吃你也别想吃，饿死你。”

夏清嘉看着他，骂了句无赖，然后说：“不过看在这一声弟妹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跑个腿吧。”

夏清嘉又瘫坐了一会，然后拿过那张百元大钞，“走了啊。”

“快去快回。”周将安说。

他带上听诊器，紧随其后走出了休息室。

医院里依然人声鼎沸，他无意间一撇，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定住了。

是陈离，他还没走，他在输液室里打点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