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南墙旁，那架老藤萝又蕴出了新芽。

这是我第三次看到宫苑内藤萝开出的鹅黄色小花，自去年起，到了这个时节我便让下人在藤萝架下置一套玉石桌椅，一台贵妃榻。

将去岁收的夏日雨露和冬日雪水从藤萝架下的土地里挖出来，三钱雨露，混上二钱雪水，在盛放过旧茶的罐子里封上十日，再将这水细细的晒了午后的阳光。取来煮茶时甘洌醇厚，回味悠长。

帝王说，皇后的茶中颇有古意，后宫中唯有皇后能煮得这一手好茶，醇香一分不多，清冽一分不短。他赞过多次，这话听过则罢，当谁不知道他更爱甘泉宫的白水。

刚好，我的茶，原也不是为他煮的。

风炉上粗陶茶壶里的茶汤已经沸腾了，我倒一盏自饮，余下的都泼了地。

头一回的茶汤最好，甘冽醇香，不过这样好的茶大概我自己也喝不到几次了。今日午后天气很好，我摇着手里的团扇，半靠在贵妃榻上，粗略数着头顶藤萝架上的花苞。

上个月，贤妃苏氏出首皇后在宫中行巫蛊，诅咒太后，致使我这未央宫搜宫封禁，服侍的宫人被尽数带走，现下只有帝王新拨过来的四个老嬷嬷，名为照料，实为防我。

不过好在搜宫后还是给我剩下了藤萝架下的风炉和睡塌。这就很够了，纺纱的团扇并不遮光，我将团扇罩在眼前，扇面是青雀绕竹枝的纹样，还恍惚残存着城外紫阙观里香火缭绕的气息。

这般惬意，有些像当年未出阁时的情状。

这些年，冷眼旁观着宫中大大小小的事，许多时候我不禁疑惑，既已身入帝王家，还求那么多做什么呢，有些人又要帝王的恩宠，又要自己的尊贵体面，还想荫及家人，荣耀全族，但最后，无论是谁，他们都想着不付出任何代价。

世人常说，与虎谋皮者是异想天开、白日痴梦，却不想向帝王家谋求功名利禄，要冒的风险可远比谋求虎皮大得多，孤身打虎，成与不成不外乎一条命，可算计到了帝王头上，就应该做好血流漂杵连累全族的准备。

自己大抵便是那个被牵连的，我翻了个身，仰躺在榻上，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我永远难以阻拦利欲熏心的父亲，也不想去博帝王的垂怜。

这日子，能过一天是一天。自己煮的茶，能多吃一口是一口。除此之外，再多想别的就是自寻烦恼。

陶壶里的水又沸了，我起身取了茶盏在白玉桌上，随即身后就有人将提壶的湿布递在了我眼前。

我回首，来人是常淑妃，皇帝座下最好的鹰犬。

“这儿只有一只茶盏，你自己去屋内再取一只吧。”看来不能背后说人的老话是真的，我刚念叨了甘泉宫的粗茶白水，现下正主就到了。

算来这还是我与淑妃私下头一回单独相见，但无论我于她，或是她于我，皆清楚彼此的底细。

清亮的茶汤倾倒进暖胎的茶盏中，茶盏升温，在杯壁上浮现出一朵芙蓉的轮廓，精细美好，总让我想起许多许多年前。

她却没有去取茶盏，反倒是自行坐在了我身旁的石墩上，她说，“娘娘的茶难得，妾身怕是没那个口福，还是算了。”

我翻了个白眼不想理她，人生在世这般短促，处处谨慎小心，实在让自己没有什么乐趣。

茶盏端在面前轻嗅，我浅尝一口，煮了二回的茶略涩，我索性将茶盏放在一旁：“你主子已经将我困到这般田地，又让你来给我什么吩咐？”

面前淑妃神情似乎有些犹豫，思虑片刻还是从袖中取出了个物件来，双手奉到我面前，“陛下有命，要娘娘将此物埋在宫苑西南角，就是这株藤树下。”

那是一卷羊皮兼碎布，我捏在手里掂了掂，意欲打开细看，却被淑妃拦了下来，我不禁觉得有些嘲讽，“日前搜宫不是已经将我这未央宫翻了个底朝天，也搜到了巫蛊证据，他若是果断，何不借这个由头将我抄家灭族？”

不愧是帝王带在身边近十年亲自教导出来的，若是换了旁人，谁敢此时在帝后之间来回传话，甚至还将大逆不道的东西带在身上，光明正大带进了被多方眼睛紧紧盯死的未央宫。

她在后宫表面上随波逐流，实则替帝王料理了许多牵连甚广的麻烦事。我即便知道她的底细，此时却也不得不心生敬佩。

她略一颔首，“主上说了，娘娘既然对来日之事心知肚明，还请娘娘信守诺言。”

我有些生气，不大想理她，只是自己在藤萝架下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把那一卷污糟东西扔进去草草掩埋，冷着脸回头，“亲眼看见了，还不回去给你主子复命去。”

待我回到桌旁坐好，正要寻条帕子擦一擦站在手上的污泥，却忽然被人捧起了手指，我微惊，淑妃正跪在我身侧，明艳艳的裙摆撒了一地，她认真地垂着头，正在小心为我擦去手上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