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过去十九年间燕亭很少和这些社会人士打交道，父亲几乎没和他聊起过工作中的事，他连父亲的朋友都没见过几个。在学校里当惯了小孩，学校三天两头要写带个人信息的表格，老师的询问必须回答，他也习惯了隐私的透明。

现在他处在两个成人中间，连告诉名字的意愿都受到关注，酒馆老板的礼节也让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和原来不一样的尊重。他好像一脚踏进了成人的世界，脚下有些飘飘然。

“是的。还有......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燕亭微笑着说。

“谷城春，这么久不见，你今年还是来度假的吗？”蓝海问。

“差不多，顺便办些事。”谷城春说，手指轻轻敲打吧台的桌面，“有没有什么饮料来一些？”

“汽水，还是酒？”

“沙糖桔汽水来一罐。久别重逢，蓝老板不得请我喝一杯？”

“好好好，就喜欢占我便宜，”蓝海歪着头颔首，“燕亭，你有什么想喝的吗？”

蓝海和谷城春有交情，和自己只是初次见面，她大概只是出于礼貌询问一下。

燕亭摇了摇头说：“谢谢，不用了。”

“不用这么客气，要不要也尝一尝沙糖桔汽水？你绝对会爱上它的。”谷城春说，带着赞叹的笑意。

“是的，燕亭，不用客气。”蓝海走到身后高大酒柜最右边，从一个饮料柜里拿了两罐汽水放在两人面前，看包装和谷城春在废楼里喝的是同个牌子。

“那谢谢了。”燕亭接过汽水，金属易拉罐在手掌里散发着冷气。

谷城春“咔擦”一下打开了易拉罐，汽水发出沙沙的气泡声。他喝了一口，问道：“蓝老板今天怎么亲自看台？那些伙计呢？”

燕亭也打开易拉罐，管子里的汽水冒着泡，浑浊的橙色。他喝了一口，并不特别甜，先是一股橘皮的苦涩味，接着是橘子果肉的味道，最后在嘴里留下意犹未尽的苦，引诱他继续喝下一口。

“现在我服务员只雇佣半天，毕竟白天几乎没什么人。”蓝海说，“我刚让比尔出去办事。还有，花芸辞职了。”

“花芸，辞职？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谷城春显得很意外。

“一年前她爸妈查出辐射病了，打电话来让她回去照顾他们。”

“她弟弟呢？”

“那个巨婴？”蓝海冷哼一声，说道，“他父母怎么舍得让他受这个苦？”

“可是明明当初花芸是被她父母抛弃的那个，就为了让她弟弟上大学。”

“呵，”这个尼格罗女人发出一声嘲讽的笑，把手中的马天尼杯放在柜台上，“她妈苦口婆心说了几句，她的耳根子就软了。我早该看出来了，她早就被规训成了奴隶，白费我这些年培训的心力。女人现在的地位成这副鬼样子，她也算伥鬼一个。”

谷城春低下头，端详着手里的汽水罐子，几缕半长的头发垂下来藏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他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情绪：“当初我看她学习还挺认真的。”

燕亭突然发觉不知不觉间汽水已经被自己喝完了，他把易拉罐放在了桌面上。

“被封建价值观洗脑了，就算她是天才也没用，终究要变成家奴。不聊她了，今后她和我再也没有关系，她被打了骂了，然后被卖给哪个男人窝囊过一辈子我也不想理会，就当我那几年的心血喂了白眼狼。”

被抛弃的，不被爱的人，劝了几句就扔下独立的人生和自尊，跑回去受苦。为什么？我不理解。燕亭想道。

不，你理解，你早就发现了。一个冷静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和他梦里出现的那个声音很像。

在哪发现的？发现什么？

在班级里，那畸形的男女比例；在出生率上，失踪的那部分女孩；在聊天的内容里，男生给班上女生的外表排名；在玩笑里，被嘲笑的青春期女孩的胸脯；在辱骂中，女人的所谓贞洁和专门骂女人的众多词汇；还有审美，女人瘦小是美的，柔弱是美的，付出是美的。

伴随着那你几乎是故意忽略的，一个最震耳欲聋的声音——社会的呢喃。

哈！燕亭是男的！这些跟他有什么关系？

息息相关，燕亭。女人，女的人，也是人，和男人一样。世界将近二分之一的人几千年来承受着人格和身体的剥削，这是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最血腥的暴行，自远古就开始，甚至被剥削者也开始自我欺骗，为暴行辩护甚至成为施暴者。这是人的动物性的完美体现，人像家畜一样被驯服，乖乖按照要求行事而不思反抗。

燕亭浑身一抖，寒意从血管里穿过。

突然，身后的栅栏们“嘎吱”怪叫一声，尖锐的声音让燕亭几乎原地跳起来。

“老板，回来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拉开栅栏门走了进来，一边兴奋地大声说。

“比尔，好久不见。”谷城春转过身，冲他举了举手里的易拉罐。

年轻人的脚步一顿，看着谷城春愣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缓慢说道：“谷......城......春？”

“是我，你变帅了啊？”

比尔冲上来，带起一阵风，两个人用力地抱了一下，他身材瘦，四肢又修长，看起来就像......猴子抱树。

蓝眼睛的年轻人松开谷城春，瞪大双眼打量着他的脸，喘着气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正常得不得了。”谷城春龇牙笑了一下。

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但他哭起来是什么样？燕亭想道。

想象不出来。

年轻人一脸喜气，转过头冲蓝海兴高采烈地说：“老板，公路和铁路都通了！”

“好，待会你打电话叫福州那里赶紧按上回的订单送过来。”

“收到！”

“你回来了，我得上楼休息了，你们要一起上来坐坐吗？”蓝海说，向楼梯方向示意了一下，“那个有落地窗的房间。”

比尔刚想说什么，转头看见燕亭却卡住了，眼里闪出惊奇的光，丝毫不掩饰惊讶和欣喜。

“你，是不是燕亭？我听说过你，你比我想象得漂亮得太多了！我之前从没见过你到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