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四十」

“半夜三更去洗澡，此人必有神经病！”

话毕，高止弃拉过张破木椅一坐，长发披散，衣沾酱油，洗过了的脸上玉树临风，神情严肃。与他正对坐着的是林孤凉，打光胳膊，袒露胸膛，神情凝重。

再看那隔在二人中间的一张破木桌，上面堆满了高止弃从那面粉袋子里倒出的杂物：

吃剩的鱼头，带牙印的大骨，炒焦了的姜蒜，咬过一口的红椒，发黄的菜头……诸如此类。

“这是什么？”林孤凉问。

高止弃随手拿起桌上放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问，“这是什么？”

“茶。”林孤凉答道。

高止弃把茶一饮而尽，举起杯子再问，“这个呢？”

林孤凉眯眼，“茶杯。”

高止弃点头，然后指向那桌子上的一堆剩菜残羹，咬出二字，“暗器！”

林孤凉深起眉头，“直接说重点。”

“重点就是……”高止弃晃了晃手中茶杯，“你家何时多了茶叶和茶具这两种东西？”

林孤凉一噎，只道，“你快说重点！”

高止弃道，“这些东西都是那‘女人’特意买回来讨好你的？他还每天在家给你缝衣做饭，添茶布菜？”

林孤凉红了脸的气道，“你说的这些跟这……这堆‘暗器’有何关系！？”

高止弃又指向桌子，定道，“若我猜的没错，这堆‘暗器’正是你们前晚吃剩的饭菜！”

话说那日尚千水又丢了，高止弃气冲冲的跑来长生镖局寻人，结果只遇上林孤凉与十二笑在那一块吃饭。而当时，他还瞥了眼饭桌，已是将那摆的每道菜都清晰记下，绝无错漏！

林孤凉凑过去仔细观察了一番，那颗红椒上的牙印确有几分眼熟……

“就说那‘女人’身份可疑，让你看好他的！”

林孤凉无奈摊手道，“能看的都看了，但也不是什么都能看……”

“你有看到他今晚去过哪些地方，做过哪些事情？”高止弃问。

“她说今晚蔷薇楼里有跳舞的花仙因病缺场了，需要回去替位，而刚好又有个大客雇我去那儿当保镖，完事后大家恰巧在路遇上，便一起回来了。如此而已，有何不妥？”

敢情事中存有不少私隐细节，林孤凉削枝去叶的，只搬出了棵主干。

“还有呢？”高止弃继续问。

“还有……”林孤凉想了想，“回家前，我们一起在路边吃了碗三鲜面，那味道啊……要比你百通客栈的好上百倍！”话中带着回味无穷的陶醉。

“还有呢！！”

“这天工作完了，饭也吃饱了，还有当然就是回家洗澡睡觉。”又多余的补了句，“咳……她睡楼上，我睡地下！”

高止弃一拍桌子，“你没看到吗，他刚才来了我家！”

林孤凉一愕，“她去找你？！”

“还拿‘暗器’掷我！”高止弃直指着桌子上的那堆玩意咬道。

林孤凉埋头沉思了一会，然后抬头，“不懂。”

高止弃以二指夹起一颗蒜头，横挥击向林孤凉的右肩静穴，“这人身法鬼魅，在黑暗中游走自如，一手点穴技巧精准犀利，百发百中。所以，我怀疑他就是蔷薇楼里养的杀手！”

林孤凉聚气至肩侧，把蒜头反弹回去，“为什么蔷薇楼的杀手要向你掷蒜头？”

高止弃又夹起那颗红椒，“这么说，暗器最大的优点是可以乘人不备，直取要害。但最大缺点则是东西使出后大多不可能收回，所以必定会在场留下证物！”

指间运风，这回以更快的速度击去！

然而还不够快，林孤凉闪手接住了，“你意思，那杀手用这些东西代替暗器，是为了避免身份暴露？”

“但他低估了我……”

高止弃不放弃，又挑了块菜头，再试一次！

这次速度快得几乎无影，林孤凉未及看清就给砸中了脸额，可惜并不是目标所取的抽舌穴。可见，强求速度便会失去精准，隔空点穴的绝技非一日而就，如此一来，对方也是个颇有根基的人……

高止弃道，“还记得在烟池庄把尚千水抢走的四个女人？那‘十二笑’与她们一样，肩背都有蔷薇刺印，定然都是蔷薇楼中有特殊身份的人。”

林孤凉扔了条鱼骨过去，“你在蔷薇楼嫖吃赖账，得罪那的特殊女人，惹她们来寻仇了？”

把鱼骨扫开，高止弃一字一重，咬出三字……

“尚。千。水。”

“什么？？”

高止弃挑根骨头扔去，“很明显，这是警告我的！”

“警告？”林孤凉接过骨头细看。

高止弃一手劈掉那骨头，扯开胸前衣襟，露出上身矫健的肌肉。

“做什么？”

林孤凉不为所动地看着他的胸部。

“看这里！”

高止弃两指并合，对准胸口右下运力一按，一丝墨绿隐浮于浅麦的皮肤表面。

林孤凉凑近一看，眼睛瞪开，“毒针！”

“你也记得在城南夜街遇上的女杀手吧？”

蔷薇暗香，墨绿毒针从指缝穿漏而过的一幕霎现于林孤凉脑中……

高止弃道，“这枚毒针就混在那堆剩菜残羹里面，亦是我疏忽不备，被他这一针刺入了要脉，若然不慎运功，毒性当即直灌全身！”

林孤凉倒吸一气，想到使出这手段的人会是十二笑，心里极不舒服……

“哼，虽说手段阴险，但也算是杀手惯用的一招。”

“怎肯定就是她？！”只见林孤凉神色摇摆，不肯认定的道，“前晚的剩菜骨头早都倒掉了，没准是哪个女人看你人品不顺，捡了去扔你的……”

高止弃挑眉，“我在他大腿留了处剑伤，愈合至少得两三天，你有空不防去揭他裙底看看。”

这话使脑中浮出一些好又不好的画面，林孤凉故作镇定的咳了声，“万一什么都没有怎办？”

“那就当看看吧，他不是也看过你的了？”高止弃漫不经心的道。

林孤凉脸上半红半青，“无凭无据，怎可以拿这种玩笑毁人家清白！”

“要证据么？”高止弃轻笑，“早知此事背景极深，所以我当时已从那歹人的尸首中取回了毒针，现在只需把我体内的这枚也取出来，两者相互一对，这个‘十二笑’的身份便教一清二楚！”

林孤凉猛咽几口，心里忐忑，“就，就算她真是蔷薇楼的杀手又怎样？”

高止弃玩味地摸下巴道，“那当然就要把他抓起来严刑拷问，或者关到不见天日的黑屋里软硬逼供，直至他肯把一切从实招来为止。”

林孤凉睨着他，“但听闻杀手这行首要奉主忠心，一旦身份暴露或被人抓住，是宁愿自尽保节也不会吐出机密的！”

“哦，你这是在紧张那个‘女人’吗？”

“是……是又怎样！总之，我不准你动她！”林孤凉恼得踩脚道。

“先冷静，或许事情还远不只这么简单呢？”高止弃一笑，走去盘膝坐在床上，把二指按于胸前，“要查明事实，总得一步一步来，现在是先要将毒针逼出，才可再做定断。”

尚水宫，蔷薇楼，南宫竞天，纯寒真气，止水心法，心脏情花……表象所见如影，而藏于影中的未知还有太多，个中关系错综复杂，扑朔迷离。

然而，即使线索混乱，但只要让他抓住一根线头，便能顺其一直深入局中，拆开重重疑谜，挖出那个最底最深的秘密----

尚千水，究竟是什么人！

“高止弃，你是认真的？”林孤凉突然问他。

“什么？”

“细想回来，其实这事情就是你去找他打架，然后他又来找你打架，只等你打他，他打你，都打好了后，就可以各自归家了！”

“你意思，我在多管闲事？”

“怎么说嘛……”林孤凉道，“他人长得有点呆，但到底真是尚水宫少主，出生神仙大户，身边关系复杂是在所必然。就怕围绕着他的人都是一群天外飞仙，随便来个都能把你高止弃一拳打到天外之天的那种！”

“那就当我多管闲事吧。”

一言打止，高止弃凝神闭目，开始运功逼针……

不得不承认，他功体给东方极摘阴补阳后，已然再没有昔日的淤赘沉抑，如今只觉内力运畅如风，剑气盈沛升长，可谓受益匪浅！

尽管如此，他品性不堪的高止弃仍是在心吐了句……

多管闲事！

。。。

与此同时，在楼下的澡间……

尚千水站在一桶满满的清水前，慢慢解开了披身的青灰长衣。衣上沾满面粉，脱下时白花花的散落一地。他又把束着松辫的发带扯了，千丝如浪披扬，发间沾满面粉，同样也白花花的散落一地……

把衣物都放到一边后，尚千水抱起永凝珠，小心地迈入沐桶，顺而把身子缓缓浸进水中，深深一吸，在水下待过好一阵后，才坐起轻倚在桶沿，垂目浅息。

半响，澡间的木门被推开，尚千水倏地一颤，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嫣衣男子捧了套衣衫走进来，在他跟前蹲膝跪下。

“属下失礼，让少主受惊。”

话未，男子抬起头，让尚千水看见了一张风华艳茂的美丽脸庞，“啊，原来是你……”

“是我，少主。”

男子微微一笑，把那套衣衫搁到边旁的架子上，然后拿过一套梳洗的器具，蹲身在沐桶前，轻轻挽起几缕散落的发丝，细心打理起来……

尚千水乖顺地转回身，“真是你吗，阿灮？”（ ‘灮’ 同 ‘光’ ）

“少主，我名字就是十二笑呀。”男子笑了笑，木梳一遍又一遍的梳着手中发丝。

尚千水泡在水中，漫过胸前的水面静静无澜，一朵殷红如血的情花扎于他心内，映在如冰剔透的肌肤上，美艳刺目……

“还痛？”十二笑有些担心的问。

尚千水抱着永凝珠，以此遮过那抹刺目的红艳。他摇了摇头，低问，“是娘亲让你来找我的？”

“少主决意不让‘家常便饭’四人跟随侍候，但在外风雨无常，夫人担心你会受歹人伤害，才特意安排我暗中照顾少主。”

尚千水转过头，目光在男子美艳而亲切的脸容上，想着从初遇蔷薇楼一直至今，自己竟完全辨不出这位浓妆艳抹的‘十二笑’便是他……

“阿灮，我这次又犯错事了，是不是？”

十二笑放下木梳，一手轻捂在尚千水唇前，“少主请一定要记着，‘十二笑’才是属下的名字。这次是属下失责，让少主受伤了。”

尚千水抿住唇，双眸湿润的点了点头，只等对方那手刚松下，随即呼出一声，“不！”

十二笑一愣。

“不，我没有受伤，止弃他没有伤害过我！”尚千水急道，“阿……十二，请你别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娘亲，可以吗？”

十二笑苦眉道，“少主，你身怀有尚宫主亲传的纯寒真气，寒躯凛体，本应不可随意近人的，为何要让他碰你？”

“……碰？”尚千水脸上一红，却是懵惑不解。

十二笑叹下，贴近与道，“少主，那事情不是普通的事情，你怎能随便与他做……”

心脏一怦，尚千水半身站出水面，紧张问，“那，那事情是不是要有感情才能做？”

“有了感情，你们更加不能做！”十二笑把他摁回水里，也是紧张。

尚千水越发不解，“那是像爹说，要没有感情的做？”

当知这位小少主生而单纯如水，不谙尘世之情，哪好与他解释个中情理？十二笑只得与他道，“无论有没有感情，那事情你是一定不能与尚宫主以外的任何人做……”

“可是……”尚千水紧抱着永凝珠，“止弃他救过我，我很想在走之前，为他做些什么……”

“你这样为不了他，只会给他惹来性命之危。”十二笑黯道。

尚千水咬了唇，转来再次求道，“十二，求你不要把止弃告诉娘亲……他对我很好很好，绝对不会伤害我的！等打架的事情做完后，到了‘十日之期’我就马上回段瀑山陪父亲，从此以后再不会跟他有任何关系……”

他声音越说越低，最后低得仿佛连自己也听不见……

“千水……”

十二笑一叹，梳着手中的长发，又问，“刚才你跟他打架了吗？”

“没有……”尚千水把头摇了摇，然而又点了点，却还是摇了摇。

在这摇摇点点之间，那细细长长的发丝在十二笑手中溜来溜去，拿不好了，“少主？”

“我，我们……吵了几句而已……”

“吵得爆炸啦？”

只见尚千水突然脸蛋一嘟，“是止弃那混蛋先出口骂我爹，所以我才打了他一下！但他竟然点了把火说要看清楚我的胸部，于是我就跟他拼起来，结果不小心把厨房的柴草烧着了，只能急忙救火……”

真会胡闹……

“但那火救着救着，止弃突然说不救了，站在那口大水缸前愣看。看着看着，他还搬柴扇火的用那缸烧起水来，弄得好热好热的，突然‘轰隆’一声，那水缸就爆炸啦！”

尚千水很带激动地张开双臂，弄得沐桶里的水扑浪飞溅，“接着一阵地动屋摇的，有很大很大的水花又喷又溅，眨眼就把大火都浇熄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种景象，他真的好厉害！！”他手舞足蹈的张扬着，只为表达当时所见效果是何其惊喜震撼！

每听到一声‘火’字，十二笑那身便微抖一下，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自己的脸……然而当留心到尚少主话中的事态时，又叫他额间划了大片滴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