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四十五」

夕阳如血，长生镖局中，传响着声声琴瑟箫笛与琵琶的对鸣，铮铮节奏，似是一场无加字语的会话……

…有何解释？

…无话可说。

…少主此番事遇，尚宫主已得知实情。

…十二笑失责，甘愿领罪。

…十日之期即尽，楼主有令，今夜必须解决一切人事！

…是。

蓦地，音鸣戛然而止！

当林孤凉走进院子时，赫见几抹红影掠过，速度极快，眨眼已消失无踪！

“这！？”

他使劲看着天空，不太相信又是自己眼花……

“凉凉，你回来了。”

回头，只见十二笑身抱琵琶，正坐在那块他平日练功的大石上，裙裳嫣丽，浓妆艳抹。

“十二你刚才在……弹琵琶？”林孤凉神色有些复杂。

“呵呵，突然想弹首曲子。”

林孤凉定定望了她片刻，问道，“你有心事了？”

十二笑微地一诧，“怎说呢？”

“那个，曲子……”

“诶？”

放松着心情，林孤凉说道，“曾经有个人……呃，就是我的师父。在我小时候，他教了我一首曲子，后来偶尔遇上心情不好或有心事了，便想吹那首曲子。”

“凉凉会吹曲子？”十二笑小感惊讶。

刚好有风吹过，飘落一片绿叶，林孤凉见着伸手夹住，笑道，“只会这个。”

十二笑饶有兴致的对他一笑，抱琵琶正坐。林孤凉愣了愣，随然也一笑。深吸一气，把心境舒开后，双唇抿住叶片，徐徐吹起……

他丹田之气淳厚，吹音清亮响震，音色分明不浊，流畅不散，沁心悦耳。想不到，如此普普通通的一片绿叶，也赋予了不逊宫乐之器的灵韵。

他所吹的是一首童谣，只由几个简单音节组连，反复几段，却悠扬熟耳，令人难忘。十二笑轻拨琵琶，伴着那婉听的旋律，与他共同完全了这短短的一曲。

曲罢，林孤凉把叶片放在手心上，轻叹，“我只会这一首……”他低头看着叶片，眸光深远且长，似是正在回溯往昔岁月……

“凉凉也有心事了？”

林孤凉愕然一颤，抬头望向着十二笑。只见对方轻轻一笑，“当你心情不好或有心事了，就想吹这一首曲子，对吧？”

夕阳西下，十二笑高挑的身影映在碎石地上，拉得纤长。逆光中，看不清她脸上的浓妆，只深深地勾勒出一道英挺的轮廓……

林孤凉站在那，把手伸进怀里摸了摸，那卷崭新的红布收得很好。他道，“这段日子，挺开心的。”

十二笑指尖拨弦，发出一声荡音，“怎么，突然说这个？”

林孤凉道，“师父离世后，我便独自一人生活，从没想过要找谁一起。但在与你生活的这段日子里，让我又记起了往日那种相依相伴的快乐……”

十二笑隐隐把脸掩在琵琶后，“我从来只是一个人，没有以前，也没有以后。”

林孤凉闻言一颤……

十二笑看着他，“凉凉，你是不是一直都在怀疑我？”

“不……”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叫‘十二笑’？”

林孤凉一汗，答不上这句话。

“你呢，凉凉？”

“什，什么……”

“你又为什么叫‘林孤凉’？”

身躯一震，林孤凉把摸在布卷上的手抽离了。

十二笑微微一笑，“就当作交换吧，你告诉我的话，那我也告诉你，怎样？”

“……”

默了良久，林孤凉终究低低一叹……

“师父说，我是被当作一件镖货送来长生镖局的，他听见箱子里有哭声，于是把我救了出来。师父还说，当时我身上没有任何爹娘的留物，只裹了块旧布，布上有个‘凉’字，便叫孤凉……”

天色渐渐暗下，风停了，院子飘散着几缕幽寒……

“是师父养育我长大成人的，他把武功传授予我，还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他当镖客，我也当镖客，他喜欢保护人，我也喜欢保护人。师父说过，每个能来到这世上的人都拥有一份可贵的恩赐，应该好好地感激和珍惜……”

话到此处，有些说不下去了，林孤凉便执起那叶片，抿在唇上，又再吹起了那首岁月的童谣。十二笑以琵琶的弦音相和，与他一起重绎。

叶声悠扬，弦音荡心，一曲过罢，林孤凉顿觉舒怀阔朗，感伤已在岁月里淡去，如今又有了一种重新的豁达，使他越发想把那话对她说出！

风起吹来，这次除了那几缕幽寒之外，还夹带了一股不太符合气氛的怪味……

林孤凉正是全身心的投入着，未有嗅出风中味道，只把手摸进藏于怀里的那卷红色新布，口中之话又是紧张又是坚定，“十二你……你若是不喜欢蔷薇楼的那种工作，或许可以留在我的长生镖局，今后……今后在一起……”

十二笑抚着琵琶，却问道，“凉凉，你的师父讨厌杀人吧？”

林孤凉顿的一诧，只得道，“那是当然……”

十二笑道，“那他一定也讨厌杀人的人。”

林孤凉愕了，“那个……我从没听师父说过讨厌什么人，只肯定地知道，他喜欢保护人。”

“那他喜欢保护杀人的人？”

“呃……”

“或说，他保护的人要杀人呢？”

“十二你……”

“他还会保护那个人吗？”

林孤凉咬了咬，于心与道，“师父曾教诲我，众生或有善恶，但不管是谁，都同样带着上苍赐予的一命，人世赋予的感情，绝不可轻易藐弃！”

“那你呢，凉凉？”十二笑只问，“你会选择保护那个要杀人的人，还是要被要杀人的人杀的人？”

这话有些绕口，林孤凉片刻没理顺，但仍是坚定的道，“谁都一样！”

“怎么一样？”十二笑蹙了眉。

“我立志当镖客，继承师父的长生镖局，此生既将护命视为己职，谁有性命之危便护谁，谁都一样！”

十二笑抱起琵琶，拂手拨响一串玉音，淡笑道，“那好……凉凉，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叫‘十二笑’吗？”

一根幽绿细针夹于他指间，是在那晚混乱中拾回的，心下正思忖着如何道明事由，不料给他扑入耳中的一句竟是……

“十二，你喜欢穿红色吗？”

“……啊？”

这话前不呼后不应，十二笑一刻没能猜出他的用意，正是时，一颗脑瓜大的石头破空砸来，直取林孤凉之首！

纵知这对他那身铜皮铁骨来说不算回事，但十二笑仍忍不住的冲口喊了声，“小心！”

林孤凉举拳迎击，大石刹间粉碎，待灰尘散去后，就见某个恶劣不堪的男人坐在墙角上，脸容黑煞，手举大石作势还要砸来。而那个尚少主则被锢在他怀中，感怀落泪，湿脸通红。

晚风吹过，缕缕幽寒随风飘散，此时只觉那股夹于寒气之中的怪味越发鲜明了，是那种又臭又香的……闻着像，咸鱼？

。。。

“给你逼问那个‘女人’的底细，结果你就搞出一场煽情戏，没差连那个呆瓜也给你煽了进去！”挥袖扫开破桌上的杂物，高止弃把一条用旧布裹着的咸鱼往上面一放，愤道！

林孤凉搬把椅子一坐，“这叫动之以情，情之以真！为保万无一失，我事先找经验最丰富的六街三姑问过了，就说想要女人道出真话，男人先得动以真情！”

话间，他目光一直盯着桌上那条又臭又香的咸鱼……

“你了解过多少女人，还知道她们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高止弃不客气的损他道。

“自然没有你的女人多，能遍布原河十城！”林孤凉也不客气地损了回去。

高止弃睨了眼，直接道，“如果我爹来这里找我，就说我已决定离家出走了。”

林孤凉问，“什么情况？”

“我打算带他一起走！”高止弃咬道。想起那呆瓜跟自己一路不屈不服的反抗到底，便来气的把桌子一拍，让那条咸鱼僵直的翻了个身。

林孤凉眯了眯咸鱼，问道，“你打算带它一起走？”

“是尚千水！”高止弃又一拍，咸鱼再次翻身。

这一听，林孤凉立即站了起来，双手抓着他肩膀的使劲摇晃，“醒啊，高止弃你快醒醒！”

“干嘛？！”高止弃推开道。

“你又发酒疯了是不是？！”

高止弃明目光亮的瞪他了一眼，“你先听我说！”

“什么原因让你连自己的下半生都不放过？！”

高止弃靠在椅上，沉道，“很久以前，江湖上曾有一个叫‘情花宫’的势派，听闻那情花宫主是个无情又残忍的魔女，貌美颠生，却专好以魅色勾引男人，更喜欢在交媾之中于其身内暗植情花毒，手段戾邪，引人恐骇。但后来不知发生何事，情花宫被武林起戈伐灭了，在一夜间销声匿迹……”

林孤凉问，“你怎么打听到这些？”

高止弃睨了眼，只道，“我家是百通客栈。”

林孤凉又问，“这些陈年旧事跟你要带他走有关？”

高止弃道，“我仔细看清楚了，尚千水心口的‘花’就是情花毒。而在武林中，会使用这种特殊奇毒的，只有情花宫的那个魔女！”

想到他对着人家胸部细看思考了七天七夜的情景，敢情也够用心良苦。林孤凉无意置评，直问，“那尚少主被情花宫魔女勾引过？！”

“事过二十多年了，自情花宫灭门后，一直没人见过那魔女的踪影，听闻是早已死去了。算来，那年尚千水还没有出生吧……”高止弃脸上有些深色。

如此一来，事里确有跷蹊微妙，林孤凉追猜着，“你说他从小到大只一直住在尚水宫，除了偶尔到蔷薇楼跳舞，从未去过任何地方。难道说，他在蔷薇楼里被些什么人……”

“未必如此！”高止弃捏了拳，又道，“所幸现在有一道比蔷薇楼更好的新线头。”

闻言，林孤凉在心内暗暗大松一气，脸上装得认真的问，“是什么？”

高止弃睨去眼，当不拆穿，只道，“我已查到了，情花宫本部的遗址就在红天崖，大江七峰之一。今晚我便带尚千水一同启程前往，说不定还能在那找到破解情花毒的线索……”

林孤凉道，“他背后有尚水宫和蔷薇楼，还有个能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的阿叔，说不定更牵连着一群神仙那样的世外高人，你这么带他一走，可想好后果了？”

高止弃平淡笑了笑，“帅吧？想不到我区区一个高止弃也有可以与天为敌的一朝。”

语不凛然，倒也坦荡。

林孤凉道，“你这不是与天为敌，而是与自己的下半生为敌！”

损得好，损得绝。

高止弃听罢，拿起桌上那条咸鱼递过去道，“这个，你先替我保管着。”

看着跟前这条又臭又香的咸鱼，林孤凉终于道出了久抑在心的问题，“这到底是什么啊？”

高止弃道，“听我爹说，它叫做‘海誓山盟连理剑’，武林盟主百里梦的信物。”

。。。

二楼房间里，曲音悠悠飘响……

‘叮铃铃……叮叮铃……叮叮铃铃……’

“阿灮，这盒子是你的？！”

尚千水看着十二笑手中所捧的八音盒，惊奇问。

“少主，我名叫‘十二笑’啊……”

“十二……”尚千水道，“真奇怪，我从没见过这个音盒，也没听过这首曲子，但这样听着时，心里总有一种很熟悉又亲切的感觉……”

十二笑轻轻一笑，“说不定，少主曾经真有听过呢？就像童谣一样……”

“童谣？”

尚千水好奇道，“是刚才林镖头吹的那首曲子吗？”

“嗯……”十二笑柔道，“就是父母唱给孩子的歌谣，幼时记忆朦胧，有些孩子会想不起自己曾经听过，但因感情深刻，所以那歌谣会一直留在心里，印象毕生难忘……”

抱着怀中永凝珠，尚少主低声嘀咕道，“爹连说话都少，怎还会唱歌谣给我听……”

十二笑轻笑着，把八音盒交给了尚千水，“此音盒与少主有缘，我便将之转赠了，日后有此音谣陪伴，也可为少主安抚心灵。”

‘叮铃铃……叮叮铃……叮叮铃铃……’

静听着曲中旋律，思绪仿佛穿越了红尘世外，茫茫之间，尚千水恍然又想起梦中那个白衣男人，还有那段未完的故事……

咬了咬唇，尚千水问，“十二，这音盒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十二笑语色幽然转深，“一位蔷薇楼的恩客所赠。”

“你见过那人了吗？”尚千水问。

十二笑点头道，“他常在月夜之期来临蔷薇楼，且每次都只选蔷薇笑字间。”

“笑字间……”

“听诗她说，那位恩客今晚就会来。”

“今晚？！”尚千水不由凑前。

“诶……少主紧张此事，难道是想与那位恩客见面？”

尚千水一愕，才发现自己鼻尖已贴到人家脸上了，连忙尴尬的收回身，心里纠结过一阵，低道……

“十二，今晚……你可帮我一个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