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五十一」

蔷薇楼十层筑有一座半丈的白石玉楼，楼立耸石环壁之中，水车转动，流瀑滔滔倾灌在玉楼拱顶，水浪散开如女子起舞回旋的裙裳，远看又仿似一颗滚动于山巅的晶莹水珠。

皎白衣袂轻拂一挥，切破水珠，白衣男人轻而穿过了包围玉楼的水层。几步之后，又见一扇蔷薇花印的大门前，燃着一栏高窜的火壁，阻挡来者进路。

嘴角微弯，白衣男人取出一枚寒冰所制的蔷薇花牌握于手中，安然伸过那道炽炽火壁，将之插*进了门中凹槽。大门沉沉而开，一室玉白润光映入眼帘。

水帘倾瀑，地池流淌，蔷薇嫣红的大床浮荡于池央，摇摇晃晃。尚少主一身水蓝轻衣，双手抱着永凝珠，正坐在床上静静等待……

此景意味颇具遐念，但玉楼内除了这张嫣红的大床与潺潺流淌的水池便再无它物，因而也只能这般造就。

“在等我吗，千水？”白衣男人含笑唤声。

尚千水站起，见来者身姿颀长逸雅，一双凝眸漾冶，幽魅如夜的容貌与那夜幻梦中的所遇之人犹同镜映，便低问，“你是姬未夜？”

姬未夜展开一笑，“真好，千水你终于记住我的名字了。”

尚千水走出床沿，光洁的双脚站于池水上，永凝珠在怀，声音带着些紧张，“我不认识你的，那晚你……你为何要故意引梦给我说故事？”

话间，他运起内功，以纯寒真气绕开一扇冰遁作御。

见着白雾中飘浮的点点冰蓝，姬未夜微笑道，“千水，你喜欢那个故事吗，还想不想继续听下去？”

“你为何要这样做？”见对方毫不忌惮的逼近一步，尚千水不由地退了退，其身散发的寒气更延数尺。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千水你的。”驻步在流池前，姬未夜隔望与道，“我认识你的父亲，更认识你的母亲，他们与我情如亲人。还亲得，甚至可说……我也是千水你的亲人。”

尚千水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姬未夜道，“你父亲把你藏在尚水宫里面，从小到大，不让任何人知道你，而你也不知道任何人。”

尚千水听了咬起嘴唇，“这，这关你什么事……”

“千水你不知道……”姬未夜深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千辛万苦的找你。”

“什么……你在找我？！”

这话让尚千水惊惑的瞪开了双眸，只道四目对望间，霎有一幕岁月遥远的情景摄进了他的脑海之中！

……幽夜如幻，一梦惊醒，他身在一张浮荡于池水的大床上，白玉水帘的房间凌冷沉寂，一个白衣的男人出现在他床边，对他幽魅一笑……

……他全身脱力般的倒在了床褥上，无法挣动，男人修长而优雅的手向他伸来，细细翻开了他胸前衣襟，在那片白净无瑕的心口上，可见一朵红艳的情花，绽放如血……

“啊！！”

情毒在纷乱思忆中的这一刹突然发作起来，尚千水用力抓住心口，蜷缩在褥上辗转扭曲。撕裂的剧痛骤急而来，自心脏蔓延肆虐至全身，如同荆棘遍体，尖刺的情根寸寸扎入血肉深处，占据在他身心里外，不遗余地。

“啊……”

强忍间，他泪水渐渐沾满了绯红的脸颊，淋汗渗过的水蓝轻衣化开深色，三千流墨散漫于一床嫣红，尽道凌乱不堪，又是魔魅勾魂。尚千水迷茫又痛苦的喘息着，全然不知自身气息变化，只感觉体内这情毒的痛楚虽凶猛剧烈，却也空洞荡然，除了血肉所承受的痛楚，感情中全无半滴悲殇，任是天崩地裂，亦不过无心无肺的折磨着，只为要他不停不断地痛下去……

尚千水把永凝珠抵贴在心口上，让冰冽的寒气顺流经脉，丝丝化入心脏深处，融为无情的冰冷血液灌喂给失控滋长的情根，直至那血肉中的裂痛逐渐消散不觉，最终空荡荡的，只余一片止水无澜……

昏晕中，不知过了多久，待一场急来骤去的情毒平息后，尚千水泪雾朦胧地张开眼眸，全身湿透而颓软乏力，意识犹是恍惚不清，但觉方才一番剧烈之事幻似无存，如依稀迷梦。他茫然地依身躺着，耳畔几响心跳入耳，微微一颤，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的竟被抱在了姬未夜怀中！

姬未夜看着他，深深一笑，“生而既死，是死无心，独留只身躯壳，为他而存在于这个不为你而存在的世间里……”

一番无法理解的说话，让尚千水全然迷惑的愣着了，当再回神时，只见姬未夜已然站身把他横抱而起，踏过流池，一步步地走向玉楼的大门……

“别！你要带我去哪里？！”尚千水挣身乏力，只得紧张急问。

姬未夜边走边悠道，“故事还有很长，今晚在这里是说不完的。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我们就可以把那故事继续说下去了……”

“不行，我不能跟你走。”尚千水反抗道，“我应答过爹了，明天要回去找他的！”

“这个我知道。”姬未夜笑了笑，稳抱着怀中不住挣扭的人儿，与道，“千水你不必担心，因为你爹一定能知道我要把你带去的地方，他很清楚那个地方，所以不用多久，你爹就会亲自到那去接你。我还能保证，当见面时，他不但一点也不责怪你，而且还会跟你说许多许多的话。”

“这……”

姬未夜的唇边勾起一抹深味笑意，他贴在尚千水耳畔低道，“其实，你也一直很希望……他能为你这样做的……对吧？”

心脏‘怦’的声跳响，尚千水被自个脑中蹦出的片刻绮想吓了小惊，脸颊即地泛红生烫。怕给姬未夜察觉异样，他连忙低着头，让额边的垂发挡去半脸，“我，我到了那个地方，爹真的会亲自来接我，还跟我说许多许多的话吗？”

“当然，一定会的。”姬未夜与他微微一笑。

听着心动的跳响，尚千水咬了咬唇，但见自己也快要被对方抱去了，便紧紧拥住怀中永凝珠，红着脸的急道，“但，但是……你得先跟我说清楚那个叫什么地方。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欺负我生得样子笨，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来骗走我的！”

被他这话惹得一笑，姬未夜趣味看着这位心思剔透的尚少主，不禁又想故弄他的道，“千水跟我到了那个地方，不就知道了？”

“不行！”被拐过好几回的尚少主这回不受哄了，“你不说，我就不跟你走。万一我爹不知道那个地方，来不了接我，但我又不懂怎样自己回家，那会很糟糕的！”

果真，姬未夜又被他乐了一笑，便温柔与道，“那地方叫红天崖，在大江流域的尽头，沿顺相连的七峰山脉一路走过去，就能找得到了。”

“红天崖？”

尚千水听到那地方的名字时暗暗一悸，只道自己定是从没有到过那去的，冥冥中却有种极其深刻的印象，感觉如忆如幻，隔世缥缈……

“那儿漫山遍野长满了情花，当夕阳西下，天空一片无际绯霞，把河水尽染为殷血，情花齐开盛放，所望尽是连天连地的红艳灿烂，美得震撼人心……”

姬未夜缓缓讲述着，眸光深处，带上了几点思忆的凝动……

“你……你怎肯定我爹会知道那个地方？”尚千水迟疑地问道。父亲沉默寡言，甚少说话，但时而也是会跟他聊些事情的，只从未听过父亲提到那叫‘红天崖’的地方。

姬未夜唇边扬起一笑，蓦地就在尚千水那白净冰冷的额上落了一吻，“小傻瓜，你爹又怎会不知道那个地方呢？那里啊，可是他最心爱的千儿你的‘出生’之地呀。”

闻言，尚千水睁瞳深深一吸，纵有千般不解的困惑想问，那张开的口中却久久道不出一字……

姬未夜眸色深意，抱他穿过水帘，继续向玉楼大门走去，“你决定了，那今晚便让我来带你走吧。”

这时，只闻一声沉响，那扇蔷薇花印的大门从外被打开了，一位雍容端庄的妇人迈步而入。一束又一束的明媚火焰窜燃于流池之上，蔷薇花香飘溢，火光烘照玉楼，临来气息尽变。

楼内八面环壁，一室水帘倾瀑，无置楼台窗户。待那扇唯一能以进出笑字一间的大门在身后缓缓闭起，妇人平静地道出一声，“千儿。”

尚千水霎的晃了回神，当见眼前出现之人时，竟不自觉地往姬未夜怀里缩了缩，颤声，“娘……娘亲……”

“是蔷薇楼主，三笑夫人。”姬未夜见之微露一笑，略略颔首，以示表礼。

“千儿，你过来。”三笑夫人道。

妇人的声音平和无怒，尚千水却显得很些慌失寸乱，当下连忙便给姬未夜胸前一推，离身跳回落地，正要走向那位唤以‘娘亲’的妇人时，不料肩膀给姬未夜伸手抓住了！

“啊……”尚千水闷吟出一声，肩处暗暗生疼。

三笑夫人道，“尚宫主之意无人能违，千儿明日一早要回段瀑山，今晚不能给你带走。”

“尚宫主之意无人能违么？”姬未夜一笑，抓在尚千水肩侧的手运使内劲，硬逼把人扳回来与问，“那敢问尚少主之意又是如何？”

“唔……”

肩处骨骼欲碎，尚千水咬唇强忍痛楚，身子却像故意似的，从着姬未夜这般狠狠抓住自己而毫不挣抗，甚至乎，心底隐生了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

然而，这个念头早已从他那双单纯如水的眼眸里透了出来，让妇人看得是一清二楚。

“千儿，你想走吗？”三笑夫人问。

尚千水微地一颤，咬破的嘴唇泛了几丝淡血，他双手生紧的抱着怀中永凝珠，低头不道一声……

三笑夫人见之一叹，“千儿，你自小是个单纯乖顺的孩子，从不逆忤父母之言，一直深受家中宠护。但娘亲也知道，你生而与人有别，注定无法步入你所向往的那个尘世江湖，却又心藏倔强不甘，难服此生只锁困于命运狭牢。这么多年来的郁苦和无奈，你是忍得不易……”

酸楚在心间一涌，尚千水抬头望向了妇人，“娘……”

“千儿……”三笑夫人垂下半睑，温声道，“你既已成人，若能够清楚明白自己的心意，那今晚之事，娘亲便由你来抉择吧。”

直不敢相信所听，尚千水颤动着嘴唇，“我，我真的可以……可以自己抉择？”

“当是娘亲为你。”

“娘亲……”感动泛生，难禁咽哽的，尚千水挣力脱出姬未夜的制锢，向着妇人跑了过去。

姬未夜眸中瞳光一暗，神色复杂……

看着身旁已在满心期待的千儿，三笑夫人语气缓缓而有所转肃的与道，“但是千儿，在你作出这个抉择之前，娘亲必须先让你得知真相。”

“……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