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生的名字是隔壁识字的老先生给取的，“李”显而易见是姓，“玉”是农村里俗称的“字行（háng）”，用来区分同一个祖宗的子孙后代之间的辈分，在他们村子里玉字行辈分挺低的，按辈分的话李玉生对村子里随便一个小男孩都得喊叔。

生啊。

老先生说，生生不息。

他不认识这个爷爷，他还没记事老先生就驾鹤西去了，释义当然是他的农民爸爸转述的。爸爸自己不识字，又和所有中国人一样看重名字的美好寓意，还瞧不上什么满村子都喊的大牛二狗，所以特地请年轻时是教书先生的老爷爷取，回头还用一串腊肉作为谢礼。

他能想到那串风干腊肉暗淡的颜色，能想到憨厚老实的父亲在老人家身边恭候的样子，能想到老爷爷白色的头发和苍老皱起的深褐色皮肤……却总是想不到，“生生不息”这样一个宏大的词语从老人嘴里郑重其事地说出来会是什么景象。

他明白生生不息是什么意思，起码是记住教科书上的所谓官方释义，他的学业向来拔尖，这种小学词汇他信手拈来。可是他又好像一直参不透，老爷爷从这个成语里取“生”字用在他的名字上，有何寄愿和期许。

名字总是复杂的，尤其是诚心求取的名字，总是比其他途径来的又更沉重一些——他怕他配不上这个名，他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也许一辈子都做不到游刃有余的生生不息。

其他人不是这样想的。

起码这个村子、小镇、县城和市区知道这个高考状元的人们，不是这样想的，他们只知道，寒门出贵子了，哪能想到贵子的根始终还是在寒门的。

说起来从成绩出来到他拿到录取通知书这一段时间里生活都是混乱的。他高考结束后直接留在高中所在的Z市，找工作挣钱补贴家用，然后高考分数查询那天他白天一整天都坐在餐厅后厨给人洗碗无暇顾及，手机被老师们打电话打到关机，晚上回到自己租的小房子插上充电器，累得快要睡着又被电话吵醒，迷迷瞪瞪听从班主任的吩咐去查询。

看到713分的成绩他还不知道意味着什么，那边兴奋的叫喊声都把他的瞌睡虫吓跑了一半。后面高中学校的老师们、村里的镇上的县里的市里的领导们、各名校招生组的同志们和媒体记者们纷纷上门拜访，结果全部扑空，因为他依然在Z市某餐厅洗盘子。

被他们催着回到家里，领奖、拍照、确定志愿学校和接受采访，一系列在他看来比语数英都复杂上万倍的操作之后，他的账户上多了二十万的钱，是高考状元的奖金。

毫不夸张地说，他只有在数学题里看到过那么多零。然而，这么多零的答案，好像一直都是错误的——这些零很快就一个一个从账户上划走，因为他的堂哥深陷网贷泥潭。祖上三代都是贫民的家族里，这笔钱毫无意外被当作救命稻草，叔伯兄弟如虎狼，在家里排名末尾的爸爸也需要向偏爱长孙的爷爷低头。

小数点向左边挪动的速度和高铁一样飞快，终于，停在四位数后面：4355.61元。

北大通知书到手后，李玉生小心翼翼地查看自己被录取的英语系翻译专业所需要缴纳的学费，悲惨地发现这些钱连学费都不够。

近一个月的混乱生活就好像一场梦，而且还有转折，从美梦变成噩梦。梦醒了他还是需要去贷款付学费，然后去打工挣生活费。

体弱多病的母亲在持续消耗父亲种地和做水泥工带来的微薄收入，他从小到大都是依靠政府助学金和学校奖学金在校学习生活，拔尖的成绩让他拿到免费入学Z市一中的名额，踩到一块跳进名校的踏板。

可是如今哪怕他真的跃龙门了却没给他的家里，或是他本人，带的生活上来任何改变。

摆在眼前的是北京的消费水平。

如果人生的起点过低，那么往后的每一步攀爬都注定要比别人更费力才有可能抓到同一颗星星。

比如现在他面对的问题在普通人眼里可能只是一块窄窄的门槛，对他而言却几乎是高耸入云的大山。

当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深圳的火车站时，一股由孤身一人带来的艰涩感打心底里油然而生。

生。生。生。

说不定，是苟且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