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痕

——卫眠的飞船直直下坠，砸在地上，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他再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1.

飞船调整过的空气循环系统总是让卫眠觉得很冷。空气无声的在窄小的通道里溜进溜出，你知道它的活动，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卫眠又总是记不住出风口的位置，冷不防就会被灌一脖子的冷风。

太空作业总是很无聊，即使这次执行的是S级机密任务也是一样。

事实上，由于保密级别很高，卫眠接到的指令简短到只有时间和地点，连任务描述都没有。

舷窗外是广袤的宇宙，闪烁的星辰就像江川上流动的渔火。

卫眠注视着这片平静的星海，搭档的飞船偶尔从他的侧翼划过，像是一条银色的游鱼。

或许他搭档兼指挥官黎涯会知道的更多一点，但作为军人，他不能问。

卫眠轻轻呼了口气，半靠在椅子背上。

全息光屏悄无声息的亮起，一张年轻且坚毅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转军部通知，加快任务速度。”

“收到。”

卫眠想问为什么，也想问怎么做，但这都是规定所不允许的质疑。

如果他们的任务就是飞到军部定下来的坐标点的话，那么现在飞船已经到达标准速度上限了，还要怎么加快？

“飞船开到速度上限的120％。”

黎涯的指令一向简短。

“可以吗？”卫眠有些不确定这算不算非法操作。

“飞船承受的住。”黎涯的眉毛拧起来，他并不是讨厌别人质疑，只是不善于做任何意义上的解释。

黎涯是个话很少的人，从军校的时候就是这样。

卫眠有时候会想，如果黎涯哪天变成了话唠，自己还会不会这么迷恋他。

2.

是的，迷恋。

卫眠暗恋黎涯，这种迷恋恐怕从卫眠大学时代的第一天开始就种下了种子。

黎涯冷淡又坚定的指令和他本人一样的雷厉风行。笔挺的军服，扣的一丝不苟的风纪扣，既没有烟草味也没有汗臭味或者香水味的干净澄澈的气息，都让人联想起海洋里的一块碎冰。

开学前卫眠在内心揣测了无数次，也没能想到自己的教官会是这样的一块冰，冷淡、坚硬仿佛没有一点的私人感情。

如果这是一场战役，那么第一个照面恐怕卫眠的内心就已经沦陷。卫眠只好努力压抑自己的表情动作来掩饰内心的狼烟烽火，好不那么狼狈。

卫眠不算天资卓绝的类型，甚至称其精英都有一丝勉强，但他在同届中绝无仅有的勤奋和服从，这两条优点让他从同济中脱颖而出。

毕业典礼他以模拟战斗评分第四的名次站在学校的领奖台上，黎涯来给他颁奖，万年没有表情的脸上这次竟然也带了笑意。

卫眠伸出手，黎涯没有伸手去握。

“谢谢教官。”卫眠垂下眼睫，失落感被死死关在心底，这是一只猛兽，需要他的控制。

黎涯忽然给了卫眠一个拥抱。

“这个奖项是你自己努力得到的。”黎涯在卫眠耳边小声说，“我为你骄傲。”

黎涯比卫眠高半个头，虽然只是教官与学员之间庆祝性的简单拥抱，仍然让卫眠的心脏暂时脱离掌控的乱跳。

卫眠能感觉到自己浑身肌肉僵硬紧绷，他害怕自己的心思被察觉，甚至被唾弃。

3.

速度超出飞船能力范围造成了通讯系统的暂时失灵，足足十分钟时间，屏幕上都是一片漆黑。

等到光屏恢复之后，卫眠先在屏幕上看见了黎涯的脸。

“喂…喂喂……能听见吗？收到回复。”

“收到。”

“汇报飞船状态。”

卫眠扫了一眼光屏下角变化的数据，“除通讯系统短暂失灵外，其余一切正常。”

“核对时间。”

“蓝星中心时间8时46分57秒。”

黎涯点了点头，然后他冷峻的面容消失在光屏上。

卫眠操纵飞船划出一道短弧，然后回到原先的轨迹上，这是两艘飞船之间打招呼的另一种方式，跟黎涯的飞船路过卫眠的舷窗一样。

4.

毕业之后的两年，卫眠一直在基层防御基地实习。

偶尔发讯息，紧张的时候话题会找的很蠢，也聊不了几句。

黎涯忽然有一天变得杳无音信，所有的联系方式全部弃用。

卫眠心里清楚，军人这个行业很容易因为某个任务就会被要求洗掉过去所有的痕迹，黎涯多半没事，只是参加了更高级别的任务。

但还是心里很空。

卫眠比在学校的时候更加努力，军功章堆满了一个盒子。

踩着这些军功，卫眠终于得到了一个往上调动的机会。

他被要求丢弃了自己的过去，洗掉了身份，删除通讯录的时候卫眠内心无比惶恐，他害怕某一天黎涯回头找他，可是他的ID已经没有了。

5.

好在老天待他不薄。

6.

一个光点在雷达上出现又消失。

快速的像是一个幽灵。

卫眠迅速打开通讯，同时检查了武器舱运行状态。

“准备战斗。”

黎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

“收到。”

卫眠紧盯着光屏，光屏上是若干小点，闪烁着，那是微缩版星空。

一个象征着危险的红色光点游走在光屏的边缘，时隐时现，难以捕捉。

卫眠看见红点出现在屏幕的一端，他控制飞船试探性的发射出一缕激光束。

红点一闪而逝。

然后瞬间出现在光屏上截然相反的另一端。

他怎么会开出那么远？

“怎么可能。”

卫眠凭借直觉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形的弧线。

他做出动作的瞬间甚至不知道对方在哪里，这是闭着眼的一次赌博。

耀眼的光束从舷窗外擦过，那是死亡的光芒。

对方的速度太快了，压倒性的速度差让对方像是鬼魅。

“他是光速。”

黎涯的声音在船舱里回荡，卫眠盯着屏幕，他看见黎涯接近极限的操作，光点的运动轨迹是优雅的s形。

而对方——

对方竟然又一次“瞬移”了。

红点挑衅似的出现在卫眠的视线里。

“他想干什么？”

“不知道。”

黎涯的嘴唇紧紧的抿成一条直线，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

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卫眠已经接连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了。

7.

“光速飞船不是只存在于理论中吗？”

“或许不是光速，而是近光速。”黎涯语速很快，“但即使是这样，它也是不可战胜的。”

卫眠沉默着操纵飞船。

他当然明白黎涯说的是事实。

在对方眼中，或许他们两个慢的像是蜗牛，能活到现在，靠的并不是什么驾驶技能，而是对方手下留情。

或许己方飞船有对方想要拿到的东西，所以对方并不打算直接摧毁飞船。

“我掩护你。”

这是不用思考的事，东西一定不在卫眠的飞船上，所以他要掩护黎涯逃走。哪怕这是个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8.

“怎样捉住一只游的飞快的鱼？”

卫眠被黎涯突兀的问题迷惑了？这种时候怎么还有心情想一个哲学问题。

“织一张网。”

黎涯自问自答。

卫眠能看见对方明亮的，火焰一样燃烧着的目光。

“卫眠，我们织一张网送给他吧。”

黎涯声音无比温柔。

9.

卫眠望向舷窗外，远处有一颗恒星正在熠熠闪光，像是一团火。

而他们的两艘飞船像是两只渺小的蛾子。

“听我指挥。”黎涯凝视着光屏，目光复杂，“先跟我拉开距离，越远越好。”

“收到。”

卫眠调转飞船方向。

“加速。”

“收到。”

“加速。”

“收到。”

“加速！”

飞船速度飙升到极限速度的200％，巨大的加速度让卫眠紧紧贴在椅背上，卫眠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正挤出馅的豆沙包。

光屏突然沉默下来。

卫眠挤出眼中一点点生理性的泪水，忽然看见屏幕里黎涯的微笑。

恐惧淹没了卫眠的内心。

“再见，卫眠。”

10.

光屏上没有了影像，只剩下沙子一样的白色光点，它们代表着附近的天体。

红色的幽灵依然游曳在这片星空里，但它已经对卫眠失去了兴趣。

11.

什么样的网才能捉的到光呢？

12.

什么样的东西才能让敌方宁愿出动近光速飞船这样的武器也要拿到呢？

13.

黎涯的飞船向着最近的天体坠去，速度看上去像是加到了极限速度的百分之四百以上。

飞船会解体的。

卫眠在百分之两百的速度下就已经听见了飞船濒临崩溃的咔咔的声响。

他知道黎涯要做什么了，从一开始黎涯就打算一个人去，那句“我们织一张网送给他吧”只不过是用来骗卫眠的鬼话。

黎涯坠落的那颗星球开始塌缩，卫眠感受到自己的飞船正在受到引力。

卫眠没有选择，只能往外飞，笔直的往外。

他已经没工夫注意自己的速度了，甚至可能飞船的一部分已经崩脱。

14.

卫眠最终将飞船悬停在某个星球的大气层之外。

刚才的战场已经变成了一块黑色区域，连光线在那里都会扭曲。

卫眠盯着舷窗。

“卫眠，我爱……嗞啦嗞啦……”

黎涯的声音响起又熄灭，光屏上只剩下一片雪花。

连光都无法逃脱。

承载了这条讯息的电磁波挣扎着逃离黑洞，把声音的主人一个人留在原地。

15.

卫眠的眼泪无法控制的掉下来。

他难过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飞船即将耗尽能量，卫眠把飞船朝向最近的星体。

飞船开始坠落。

尾声

卫眠回到军区，他接到调令，升职到了原来黎涯的位置。

击落一架敌方近光速飞船是卓著的功勋。

但他没再挑选搭档。

时隔多年，他回到一次自己的母校，转职成为一名教官，他申请住进了黎涯当年的宿舍，宿舍洒扫阿姨还他了一箱黎涯的遗物。

包括黎涯当年的日记。

卫眠边看边笑，边笑边哭。

原来自己一开始的心思黎涯都知道。

卫眠望着窗外的星河，那些光芒都像是星星燃烧后的痕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