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层天想至此，人已站于藏书楼前，只要伸手推门，便能见到那抹魂牵梦绕的身影，那身影早已变得越来越浓，扎根于心，再难淡去。

如今，他们不过是月余不曾说过话，远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可此刻却让夜层天有种近乡情怯的犹豫，是啊，见了面，倒底自己又要说什么？而对方何以在这么多天后，又什么都不问了呢？

厚实的木门被这双握过剑杀过人，也历经过沧海桑田变化，曾经还是温柔无助的抱着南冥君的尸骨痛哭过的手，轻轻推开……就像艰难又执着的推开了时间和岁月的沉淀，迎面而来的……却是一股淡淡的书香，以及顷刻感受到屋内暖暖的热浪。

藏书楼分上下两层，此时夜层天正站在底楼中央，周围矗立的是几排书柜，除了整齐摆放的书籍外，还有一些玉石瓷器装点其中。抬头望去，楼中的横梁上则是镀了金粉刻了图案的镂花，有花鸟鱼虫，有四季春秋，即富贵又典雅。

二楼设有供人休憩的矮几卧榻，一并还有笔墨纸砚，灯盏薄褥。

夜君夷原是打算小歇片刻，但方才就注意到楼外极远而至的脚步声，遂，一手撑着面颊，假寐于案前，心道：

他，还是来了。

“夜宫主，我这虽有酒有茶，却并无可对酌之人……”夜君夷转着手里精致的琥珀琉璃杯，杯中琼酿玉液，一抹清冷的酒香便兀自散溢而出，那双平静的眼则看着楼下正自仰头看过来的夜层天。

四目交接，若是以前，必是夜君夷先要撤回目光，可这一回却是夜层天。避过夜君夷的研判，夜层天纵身跃上二楼，衣袂带起一阵微小的风，再见时，人已坐定在夜君夷的对面。

此时，两人中间横着一张矮几，将彼此的距离拉的异常暧昧，矮几上有酒盏两只，茶盏两只，几碟糕点，若没有其他原故，这个下午，定能让人无比享受的。

“君夷，你不能喝酒……”说时，夜层天伸手夺去夜君夷手中握着的那只酒杯，将其一饮而尽，才知酒中早已兑过了水，只剩清淡的一点酒香罢了。

夜层天内心稍是安定，又想方才他那句“夜宫主”，已将彼此的身份清楚的揭了开来，想必接下来的谈话，皆因他在等，等自己先开口， 那么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闪躲什么了。

夜层天抬眼去看此时的夜君夷，对方身着一件浅青色的素袍薄衫，散发于肩，逶迤了一地的青丝，神色疏远清醒，但也毫不掩饰心中纠杂缠乱的心绪与百结难疏的清恨。

随后，夜层天又为自己斟满了一杯，夜君夷则淡笑道，“你就不怕我在酒中下毒？”毕竟这几年，若没有这些牵绊，他夜君夷可一直想着的是要为梁萧报仇！

而结果呢？

无比可笑！

自己二十来年所认为的强者，到最后，连他夜层天的身份都可能是假的，又何况是这样的父子关系！

“君夷，你问吧……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吧！酒，还是不要喝的好……”夜层天忽然的坦白与关心，以及开诚布公式的直抒胸臆，终于让对方有了一丝恍惚。

在夜君夷的心里，所有想问的其实就只有三个字：“为什么”，只是话已到了唇边，却又什么都不想问了……

夜君夷白净的手不自觉的握成了拳，夜层天恰在这时开了口。

“你这么多天将自己困在藏书楼里一定想要找一些线索，比如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以及在这些故事中，他们为何又总是自相矛盾，各成一派。最关键的是，那些能找的古籍和神话里，并没有南冥君这个人，是不是？君夷，你不解的是在自己的记忆里，为何支离破碎的拼凑不出所有真相的前因后果，而那天早上所听见的那抹声音，他明明就来自于梁萧，可所述的内容，又让你无比震惊。君夷，你是想知道你是谁？而我，又是谁？是不是？”

夜层天一口气吐出的句子，直到讲完后，才觉心中轻松了好多。但这是远远不够的，这一场抽丝剥茧的讲述，根本不知道会带来什么？

所以，随之而升起的，是内心一下子被填满的恐惧和迷惘。是啊，这真相或许会将自己所有的心愿都付之一炬！

可回过头来，这些难道不就是预先准备好的吗？

最是不相伴，便可不相欠？最是不相遇，便可不相念？如今，这些都已经做不到了啊……古人在诗中求一份后知后觉里的顿悟和感慨，而他夜星，只是要在这世间付出一份爱，这就很难吗？

夜层天看着对方，心里有些凉，其实很多事当真在他面前剖出了真相，就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戮。

也是他南冥君，最不愿见的。

……

夜君夷从来没有想到，对方说这一段话会用这样温和有礼的方式，而自己早已习惯在这个人面前分辨每一句话是否还带有未尽的意思。以至于夜层天在说完很久后，都不见对方有所反应。

夜层天转着手里的酒杯，想起对方第一次沾酒后的境况，真是让人只愿沉醉其中不想醒来。

世间之物，对他夜君夷来说，又是何其的有意思，其中之一，便是酒这样东西。说起来，真乃是穿肠毒药！

然，这件事，夜层天不知要如何讲才能让对方听起来觉得是合理的，至少不希望让他以为自己在骗人。

是啊，这也是最先开始就横亘在他们心间不可化解的矛盾……

夜层天不准夜君夷沾酒，一点都不可以！

所以后来夜君夷喝酒都兑了水，这不值一提的细节，此时漾在了夜层天心里，竟晕染成了一抹欲说还休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