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半个月后，北华派被灭门的消息传到金陵。

两年后，江湖众门派中多了一派名为子归的后起之秀。

五年后，子归派的年轻掌门娶了衡山派千金，迎亲当天，朱红灯笼十里悬挂，整座城繁华锦绣，灯火辉煌。新娘被搀扶下轿，突如其来的一阵风迫不及待挑起她盖头一角。

一双盈盈美目，眸光流转间，恰似柔肠百转千结。

而新郎一身红妆，青丝如瀑，眉眼如琢，谈笑风生间竟是即将成为他新娘的女人也无法比拟的风华。

好一对倾世璧人！

那日之后，子归二字名满天下。

二十年后，民间盛传金陵山气外泄，深埋于地底多年的龙气滋养山林，得道的妖物猖獗狂傲，血洗秦淮。

于是江湖众门派聚于秦淮沿岸，堵杀妖物。只是这些门派元气大伤，不久便撤出金陵。

坚持到最后的只剩子归。

子归巨富，归结起来就是因为妖物。只有他们这一门派会为雇主降服妖魔，当然，酬金不是寻常人家能付的起。

当年如日中天的师门一夕覆灭，似乎是因为跟某些邪物结了大梁，北华大弟子继承他师父的遗志，另起门派。

苏然眼神恍惚，风中的腥味令他想起故人。

经过那么多场激战，妖物已到了强弩之末，被子归弟子的咒术围困在一座山上。

失神的瞬间，气流骤变，苏然迅速拔出腰间佩剑，黑鞘嵌金，冷光流连于纯银剑锋，他手腕微转挽起一个华美凌厉的剑花，动作如行云流水，整个过程他甚至没有转身，单靠手腕动作完成绝杀。

妖物受了伤，却没有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

空气的味道染着多年前的微甜，暗夜静谧，星河流淌。

苏然手中长剑落地。

遍体鳞伤的少年趴在他脚边的泥土上，衣裳已分辨不清本来颜色，一头长发沾了血污肉末。

“灼......灼华......”

少年双手撑地，却无法支撑起身体。

苏然抱起他，颤抖着手抹净少年脸上的血渍。

他的眼泪掉下来，一点一滴落进少年胸口的血洞，潺潺温热的液体渗透土地。

怎么会这样，

不该是这样的啊。

不管他是什么妖魔鬼怪，不管他屠戮过多少无辜性命，他都会护着他，永远只护着他。他怎么会伤灼华，明明想一辈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他怎么舍得伤。

灼华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腮边泪痣黯然失色，似乎预示了主人生命的终结。

“我等了你好久，可你不该回来的。你妻子会担心。”他微笑，桃花美目一如多年前在秦淮河畔，辉映进漫天光华那般澄澈。

苏然早已泣不成声。

灼华伸手想抚摸他的脸，他反手握住，拖着无力的手掌触碰自己的眉宇。

皱纹，风霜，岁月，生命，在灼华指尖无声流淌。

他的手指无力曲起，失去温度。

一股凌厉的杀意直冲面门，苏然不躲，他早已无心恋战。

骇人的杀意却突然消散在他跟前。

抬头，看见一双深赤美眸，只是眸中的光彩早已迷乱。

“灼华，别闹了，我们回家。”他伸手揽向少年。

苏然死死护住怀中冰凉的躯体，朱砂按上他的肩膀，卸掉他一只胳膊。

他把少年搂进怀里，温言软语，神色温柔甜蜜。

“今年的花灯会，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你喜欢的东西我全部买来送你。你喜欢孔明灯，我放千盏万盏映亮整个金陵，你陪我去好不好......”

瘫坐在地的苏然忽而明白，灼华是为了不知为何走火入魔的朱砂从身后偷袭他，故意死在他剑下。

只是他永远不会知道，二十年前朱砂一手拧断了北华长老的脖子。纵火焚尸，一夜之间整个北华寨化为飞灰，他模仿长老的手迹拟了一封信。

十五年前，他满怀希望寄给灼华的那封信也焚毁在朱砂手里。那时他已功成名就，春风得意，再也不是那个会让黑熊重伤灼华的少年。

而今，疯掉的朱砂红发凌乱，当年秦淮岸上那一抹惊鸿照影犹如错觉。他抱着灼华，眼里的笑意如同一个满足的孩子，他眼里只剩灼华。

苏然看见朱砂残破的九尾，心下了然。

那个除夕，醉意微醺的朱砂打碎了他最爱把玩的一套紫砂。他看着喝醉后枕着苏然的腿安然入睡的少年，嘴角扯出一抹嫌弃又无奈的笑。

“我怎么就栽了，栽在一个不谙世事的小桃妖手里，一栽就是几百年。传出去，还不让金陵的低贱东西笑话死......”

“你喝醉了。”苏然如是说。

朱砂冷笑，赤红眼底闪过一丝嗜血微光。

“我不杀你。”

苏然陪他下棋，同他饮酒，一起过他人生中第一个除夕，虽然他已经历了几千个年头。

而且，灼华的那点小心思，他日日在一旁看着，怎会不懂。

如果不是灼华，他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

可偏偏就是灼华。

他杀光了山下拼死抵抗的弟子，本身就身负重伤的狐妖自然时日无多。

苏然如今才明白除夕那晚朱砂说的不是醉话。

花妖的身体一点一滴原自万物精华，朱砂抱着他下山，步履踉跄，笑容褪去原本的妖异，温暖的让人想流泪。他恍惚看见了故乡的大漠残阳，金色余晖中他怀里的少年笑靥明媚。

灼华的胳膊无力垂在身侧，指尖近乎透明，消散出流萤般的光色。

所过之处，桃花盛放，瞬间凋零。

苏然突然想起了秦淮河畔，他执笔为孔明灯题字时灼华被两岸华灯映亮的脸。

------为什么叫我灼华？

因为灼华胜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