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1、

孟婆亭里，薛洋一边掏着耳边一边听面前的这个书生不停哭诉。

亏他还读了十年圣贤书呢，反反复复就那么两句话。

“呜......我家娘子...这辈子...呜....这汤...”

虽然话说得颠三倒四的，不过薛洋大致上也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就是不肯喝这孟婆汤。

不过，像书生这种人，薛洋也是见得多了。

毕竟，被勾下地府的魂魄，除了那极恶之人要受十八层地狱之苦，其他但凡能投胎转世的总要在孟婆亭这里闹上那么一闹。也无非是念着过往的人，不肯释怀。

——简直是愚蠢至极。

薛洋不禁冷哼一声，心底暗骂这书生愚蠢，也不免为自己应下了孟婆的请求而懊悔。不过，还是先把眼前人的事儿解决了再说。

“你若是不肯喝这孟婆汤也可——”薛洋拔高了声调，引得书生止住了哭泣朝他望去，“只需跳进这忘川河内，受千年折磨。若那时你仍记得你家娘子——”后面的话不用薛洋讲完，书生也自然明白了。

“只要跳进这河里就可以了吗？”

“当然。”薛洋依旧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不过，你可要想好了。这河——可是浸了上万恶灵。像你这般孱弱的身板，兴许刚跳进去，就被恶灵一把撕裂了，到时就算想投胎都没得投了。”

薛洋这话说得倒是不假，就算有夸大的成分在，不过只要往亭下浑浊不堪的河内望上一眼，心里也便一清二楚了。

“怎样，想好了没有？喝汤？还是跳河？”薛洋说得慢条斯理地，不过右手却端了汤朝书生递去。

书生虽然一脸地不情愿，不过双手依旧颤巍巍地将汤接了过去。

哼，就说吧。

人——总归是薄情寡义的。

2、

“孟婆——你给我滚出来！早知道这些魂魄如此难缠，我薛洋才不要答应你替你值半个时辰的班！”

即便过了百年，薛洋魂魄一如初来时的模样——伶牙俐齿却也尖酸刻薄。

“反正你出来的那一个时辰也不知做什么才好，还不如帮我多盛几碗孟婆汤，多送几个魂魄去投胎呢！”

薛洋本来就气，听到孟婆反驳，更是气的怒火中烧:“好你个牙尖嘴利的小丫头片子！信不信我把你不当值的事儿告诉阎王去，叫他——”

薛洋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突然闪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怒气冲冲地冲他喊:“你敢！”

“哟～舍得出来了？”只要把孟婆逼得现身了，薛洋绝对有把握令对方讨不到一丝甜头。

“切，小肚鸡肠的。也难怪等不到——”孟婆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面的音节被她含糊在了嘴里。

薛洋也不甚在意，只自顾自地撂了袍子翘着一条腿坐了下来。

也不知人间的那群人怎么想的，竟会将这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片子谣传为看破红尘的老太婆。

“喂，我问你！”见薛洋问话，孟婆不情不愿地靠了过去，一脸别扭。

“我们两个上辈子是不是冤家啊，所以下了这地府才会继续拌嘴的啊。”

“想得美。本姑娘可是在这地府呆了上千年的，你呢，才不过几百年而已。”孟婆嘟起嘴，全然没有哄人喝汤时的一脸漠然。

“没有吗？”薛洋低下头，陷入沉思，“可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孟婆自是知道，薛洋这多罢是回忆起了那个瞎眼的小丫头阿箐。

薛洋刚到地府那会儿，就曾数次向牛头马面或是鬼差们打听，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瞎眼的姑娘。问他找她作甚，薛洋也只咬牙，不甘自己孤身一人入地狱。

可孟婆知道，他是怕她无法投胎转世。

3、

薛洋不愧是混世小魔王，即便是忘川这般凶险的地方都锁不住他。

自打他从十八层地狱里受了各种劳刑仍不死心后，阎王爷就拿他没办法了。好说歹说骗那人度了奈何桥，岂料对方一头扎进忘川河，反倒成了这地狱里的常客。

这厢孟婆罩了大黑袍子，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确保只有一双眼外露时，才挥了手叫鬼差将即将转世的魂魄领了进来。

奈何桥分三层:上红中黄下黑。依照颜色的递进，凶险程度也是逐层递加。当初薛洋过的便是那最下一层。今日情况好些，孟婆要渡的只有上两层的亡魂。

“这孟婆汤，乃是由你此生在人间流的泪熬成。喝了便能忘却今生牵挂、今生痛恨，喝了便能安然投胎去了...”孟婆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词，一边将孟婆汤递出。

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看起来更像是在喃喃自语:“今生、痛恨之人吗？”

孟婆抬了眼，朝其望去。一身白衫甚是干净，面目清俊却又有些消瘦。孟婆朝他多看了几眼，顺带走马灯般地略了略他的前世今生。顿时，明白了些许。

等轮到那人上前接过汤时，孟婆端着碗的手往回缩了缩。

“你，可曾认识一个姓‘薛’名‘洋’的人？”

4、

忘川河边。

孟婆脱了黑袍，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

“喂！薛洋！你在不？”

这么等了一会儿，才见从漆黑水里缓缓露出一个脑袋。

“叫我干嘛？打扰我午休。”说着还像模像样地打了个哈欠。

“薛洋、你还记不记得晓星尘？”

孟婆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句话，虽说阎王已经下过令，不准地界里的任何人管他们这些孤魂野鬼的事儿，不过孟婆就是止不住。

薛洋低下头，似是在认真回忆。

“晓星尘？”孟婆眼睛放光地盯着薛洋，他一直以为薛洋之所以会跳进忘川，都是为了千年之后重新投胎去见彼时珍重之人。

“晓、星、尘？”薛洋搔搔头，“那是谁啊？”

孟婆盯着薛洋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确认对方并未撒谎，才垂下眼，“没什么，今天又一个闹着不肯喝汤的。”

“哦。”

“薛洋，你还记得自己当初跳进这忘川的原因吗？”

听到这话，薛洋嘻嘻地笑了起来:“还不是因为不想受转世之苦才跳进这河的嘛？当时只一心躲着孟婆汤，没成想这河比那汤要凶险万倍。”

“那你又为什么不肯喝汤？”孟婆急了起来。

“还不是怕只一碗汤，不足以让我忘却前尘往事嘛～”薛洋饶有兴趣地绕着孟婆转了转，“你这小丫头片子，莫不是爱上我了？这么费尽心力地打听我的事儿～”

薛洋长了对虎牙，虽然板着脸不说话的时候常常让人觉得凶狠，但稍微露个虎牙，顿时又变得无害了。

——我以为，你跳进这忘川河，宁受千年折磨，只为带着残留的前尘往事，去寻你的晓星尘道长。

5、

大抵是习惯了地界的生活，千年转眼即逝。距离薛洋投胎转世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偏偏这时孟婆闹了小性子，隔三差五地就扔下手头工作跑去房间里躲着。薛洋明白，这小丫头是舍不得自己。

也多亏了自己心善，要不然阎王迟早得把她撤了职。

“下一个。”

身旁的鬼差听罢，领着又一魂魄度了奈何桥。

“哟，还是从最最上层过的呢～看样子来者生前是个绝对的大善人。嗯，他的汤呢？这里...”薛洋把手按在鬼差准备好的名册上。

“晓、星、尘？”薛洋莫名觉得这名字熟悉，不过受了忘川河千年的腐蚀，他的记忆早就出现偏差了。

——该记的记不住，而想忘的却又忘不掉。

“来来来，你的孟婆汤。喝了好安心投胎。”薛洋才不肯念那一堆又臭又长的台词，只按照自己心意哄对方喝汤。

对方也不废话，端了碗就饮。

不过这人还真是俊俏，看模样年龄也不大，怎的这么早就死了呢？眼睛也是，灰蒙蒙的，好像失了明。

不过瞬时失神的功夫，碗里就一干二净了。

薛洋点点头，示意鬼差带人下去投胎。那人却一副不肯走的模样。

“汤都喝了，还想干嘛？”

对方踌躇着，似乎是在纠结对他的称谓。

“叫我薛洋就好。”

“那，薛公子？我想问你，这汤真能教人忘却前尘往事？”

“那是自然。”

“可为何...”

——无论转世几次，我都忘不掉那个站在血色世界里朝我要糖的少年？

似是觉得和这少年多说无益，晓星尘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顺着鬼差指引投胎去了。

6、

即便孟婆一个劲儿地耍小性子暗示薛洋，离别的那天终要来临。

薛洋仍从奈何桥的最下层度过。来到孟婆亭处，看着孟婆一脸的哭相笑得花枝乱颤的。

“怎的，舍不得我？”

孟婆一撇嘴，没说话。

“乖。”薛洋伸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哭什么啊？等我把这地府掀翻的那刻，你再哭吧。”

“啊？”孟婆才抬起头，就见眼前黑影一条鱼般地又落进了忘川河里。

薛洋想，像他这般自私的人，竟能为了那人世世受忘川蚀魂之苦，永不投胎，与其永不相见。

他薛洋，和世间那些愚昧之人自是不同。

——投河，并不是为了千年后去见心心念念的人，而是为了生生世世不得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