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云佳年轻时是个多厉害的人物，如今年近四十脾气在外有所收敛，但这是哪儿，她儿子的府邸，在场的只有她丈夫和一个从小怕她如老虎的弟弟，何需收敛？

只见古云佳一把掀开帘子，影影绰绰见了玉晟尧半个影子，立即一声力呵：“你想跑哪儿去，给我回来！”

从玉晟尧记事起，他就知道，伯父家中的玉冰儿阿姐，是个不能招惹的人。而玉冰儿，就是周琹的母亲——古云佳，这古云佳大了玉晟尧七八岁，很小就在玉真长大，直到后来嫁给周朗才回到赤古，做她的公主。玉晟尧幼时自卑且自闭，因此性格顽劣，曾经艳羡古云佳的马鞍华丽，偷偷赏玩时不小心弄坏了，还撑着面子说是故意的，被玉冰儿用鞭子打得屁股开花，别说骑马了，连坐也不能。

这儿时的阴影，最深。

玉晟尧浑身一抖，呆立，不等古云佳再说第二句，立刻转身，机器乖巧地走过来行礼问好：“阿姐安好。”又对周朗轻轻点头，余光瞥见周琹，不自觉就乱了情绪，脸色也难看起来。

古云佳虽然来势汹汹，却不是来问责的，她给周朗使了个眼色，便上前拉住玉晟尧的手：“还以为你不记得我这个阿姐了呢。”

玉晟尧苦笑：“哪能。”却说不出更多漂亮话，思及他和周琹的关系，喉咙就如同被梗住，说不出话来。

古云佳鼻头一酸，扯起嘴角拍拍他的手：“尧儿你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我是多可怕？”不等他辩解，就拉着他往后面走，只偏过头给了周琹周朗父子二人一个饱含深意地目光：“我俩多久没见了，你领着阿姐看看这院子，咱们聊聊，成不成。”说着，两人就到了帘子后面。

周琹一直看着，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只听帘子外传来古云佳的声音：“把斗篷戴上，瞧你这身子骨，还不好生顾着。”周琹嘴角翘起来，转过身，这才顾得上给父亲上茶。

周朗端茶喝了几口，偶尔抬头望着坐立不安的周琹，竟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和古云佳相处的那些日子。

周琹看着周朗似笑非笑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爹，你和娘怎么今天过来了？”

周朗不是古云佳那个噎人的个性，伸手抓了一把花生：“你一走几个月，你母亲想你的紧。”

“我不是回去请过安么。”

“见了个面，不到一炷香就走了，你这个不孝子。”周朗反手一下：“你啊，别让你娘担心。”

周琹揉着额头：“我都这样大了，娘老把我当孩子。”

周朗微微笑着：“你啊，多大了都是我和你娘的孩子，对了，你妹妹有了身子，你找个时间，去瞧瞧她。”

“真的？”

“是，你妹夫说，第一个孩子，随周家姓。他会是周家的嫡长孙。”周朗将茶杯放下，手搭在周琹的肩上：“周家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周琹几乎是立刻红了眼睛，他双膝跪下：“孩儿不孝。”

周朗只是轻拍他肩膀：“你顶天立地，是父亲母亲，永远的骄傲。”

周琹低着头，早已泪流满面。

古云佳和玉晟尧只是聊些小时候的事，从玉晟尧记事，聊到后来，古云佳说起十五年之前那场大战，忍不住红了眼，玉晟尧给她递帕子，古云佳轻轻拂了拂他额前的碎发。

“玉家那些孩子，你和迪哥哥最亲，也最是让人窝心。从前迪哥哥让我哥好好照顾你，你却非要往那栁州去，一去就是十多年。”

玉晟尧轻轻一笑：“是尧儿自己纠缠旧事了。”

古云佳知道玉晟尧很聪明，也很会查人眼色，于是也不拐弯抹角了：“你自己也说，是旧事了，刚刚我和你说的那些话，是因为我是你阿姐。我也是一个母亲，你们这个担子，我总是一头重的。”

玉晟尧站起来，廊檐的冰柱挂了许多，他伸手轻碰，光亮似剑的冰柱就直直落下，摔在花盆上，碎得干脆。“我知道。”

“周琹年纪小，很多事顾虑不周全，有时候一头热，有时候又冲动，但是对你，是一生只有一次的认真执着。”古云佳捧着手炉看雪：“其余的，所有的，我都想过了，不管了，我在这里，以周琹母亲的身份问你，你是否愿意与他携手百年？”

玉晟尧一下子滚下一滴泪来，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容易哭，他胸口空荡得发疼，他说：“我当然愿意，可是我不能。”起风了，雪夹杂冰粒飘进来，砸在他脸上，玉晟尧后退两步，脚一软，被古云佳接住。

古云佳几乎是一针见血：“你的脸是怎么回事？你身子骨为什么这样弱？”

玉晟尧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咳得直不起身子。

他想，秘密不能带进棺材，这对周琹不公平。

他想，不能再留遗憾了，每一天，我都要和他一起过。

于是，古云佳从玉晟尧嘴里知道了，这个世上，只有他、澈风，以及照料玉晟尧身体的军医才知道的，秘密。

玉晟尧十九岁那年，旧疾复发，重病，当时一位游医救他，手法很是奇特。玉晟尧求他一件事——能否让自己的容貌，永远是这个模样。

不是永生，不奢求永生，他只是想，陶风喜欢自己少年的模样，再长，就老了，万一以后入了黄泉，他认不出自己怎么办。

那时候玉晟尧多倔啊！

也是命，那游医，竟然真的有这么一味药，陪着他独特的针灸手法，移经换脉。

玉晟尧，就这样留在了十九岁的容貌。

但是逆天何尝容易，金玉其外，或许败絮其中。玉晟尧当然付出了代价，他需要用自己两天的寿命，来抵消自己十九岁的每一天。

也就是说，他如今三十有二，十九岁过了十三年，其实，借了二十六年的寿命，他现在的身体，就是一个五十八九岁的老头子。

玉家人，很少活过六十岁。

所以，周琹，我不能和你过百年。

我多想和你过百年，可是连每一天每一分，我都已经觉得是奢侈，是上天的怜悯。

“阿姐，我不想看见他失望的样子，你帮我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