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字随着鬼官迈入地府，说起来，他是自尽的。

南街药铺的鹤顶红倒是真货，一口下去他便见到了黑白无常，如果药铺老板不嫌弃他已经是鬼的话，他很想送块牌匾过去赞扬下这百年老字号。

然而吴字为什么走上了黄泉路呢？因为他想段纵了，想了太久，想了数不清的日日夜夜，想到他觉得活下去却失了意义，不如洗尽前尘，重新来过。

段纵，那是神仙，一个为了自己魂飞魄散的神仙。

他们相识于五年前的端午，段纵被天庭惩罚是在一年前的端午，而如今，吴字自尽在今年的端午。

段纵本不必魂飞魄散，该魂飞魄散的是吴字。可是，段纵松开了吴字的手，独自承受了一切，留下了吴字一条命，和一世抹不去的记忆。

段纵，你真残忍。

有时候吴字会觉得，要是一年前死的是自己该有多好，也就免于被记忆刀割得痛不欲生。

“别愣着了，快走，误了时辰阎王会怪罪的。”白无常推了推吴字，他们加快脚步，在孤魂野鬼中穿梭过去。

“年轻人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自尽，不过我劝你，早些投胎最好，别像这些孤魂野鬼一般，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成日飘荡着。”面容年轻的白无常以一副老者的姿态劝诫吴字，吴字笑着点点头，毕竟，他来这就是想重活的。

“你站在这，跟着前面的鬼魂依次画押，完事就去那奈何桥领碗孟婆汤喝下，这一切便结束了，可懂？”白无常给吴字讲解道。

“懂了，多谢。”吴字点头致意，然后看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黑无常搂过白无常的肩，愈行愈远。

也不知来生会活成什么模样，不过没了段纵，终究不会是最好的模样。

“下一个。”前方阎王的声音响起，竟让吴字身形一震。

吴字盯着阎王的脸，眼眶湿红，说不出话。

“愣着作何，画押吧。”阎王将往生录推给吴字，而吴字却迟迟不动。

“段纵。”吴字声音颤抖的喊他。

“你是段纵对不对？”吴字一把抓住阎王衣袖。

“我是阎王，无名无姓，你大概认错了。”阎王轻笑，不动声色的抽出衣袖。

“你就是段纵。”相当肯定的语气，因为吴字知道，他不会认错的。

眼前这位阎王，就是自己的神仙——段纵。

没有魂飞魄散，他还在。

“也许我是，也许我不是，但那是曾经。此时，我只是阎王。”阎王难得解释了句，他自己也不知为什么想这么告诉他，只是，他看着眼前注视着自己的鬼魂，竟生出一丝不舍。

“我要留在地府。”毫不犹豫，吴字舍弃了他重生的念头。

他的死或生，不过是因为没了段纵，他想忘记罢了。可是，他却在这遇见了他心心念念的人。

阎王没说话，只对他无奈一笑，然后眼神掠过吴字，落在后面的鬼魂身上，冷声道“下一个。”

吴字死了，可他不后悔，并相当庆幸自己死了。

“你怎么没去投胎？”白无常又带着一个新鬼路过，诧异地问吴字。

“不想去了。”吴字坐在离阎王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道。

“你这鬼真有意思，老老实实的同我们来，满口答应着要投胎，如今却又反悔了。”白无常好笑的看着吴字。

“人各有命，鬼也是。”吴字同样笑笑，眼神飘向让新鬼画押的阎王，只是可惜，段纵已不记得自己。

“阎王可有姓名？”吴字问白无常。

“自然是有的，不过除了天界分配职务的上仙，我们都不知道。”

“为什么？”

“这个阎王是去年新来的，似乎是触犯了天规，失了记忆。”白无常说着，把压着的新鬼推给黑无常，自己则坐在了吴字旁边。

黑无常知道白无常又想与人解闷了，于是也不阻拦，自己压着鬼魂去画押。

“你为什么不走了？”白无常笑着问吴字，因为他看得出，吴字是个有故事的鬼。

“为了他。”

“他是谁？”

“秘密。”

“你这鬼甚是过分，我可把你看作朋友的。”白无常抱怨道，只是依旧没从吴字口中套出话，不过倒是和他聊了些人间琐事。

“你和黑无常，可是一对？”吴字笑问。

白无常听了瞬间有些脸红，略微不自在的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

“看出来的。”

“有这么明显吗？”

“有。”

人间有万苦万难，一时间兵纷马乱，民不聊生，死去的人也多了起来。

吴字在地府待了已有半年，这期间，他也同阎王说过话，然而，阎王却依旧没有段纵的记忆。

地府甚是热闹，有白发老鬼，有兵甲战鬼，有黄毛小鬼。他们死于乱世，死的不值。

“吴字，你过来。”阎王突然开口，朝他旁边坐着的鬼魂道。

“有事？”他很少主动与自己开口，吴字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近日地府很忙，你愿不愿意当个鬼差，帮我一把？”阎王一边翻着往生录一边问他。

“好。”吴字答应。他的神仙只要有求，他皆应。毕竟，段纵曾是那样的宠他，这是吴字该还的。

于是，吴字从孤魂野鬼，成了鬼差。

整日伴在阎王身边也还不错，吴字不曾越矩，他只想陪着他，多看一眼便是好的。

如果段纵要在地府待上永生永世，吴字就陪他永生永世，这是吴字欠他的。

吴字不愿再给段纵添麻烦，生前那一世天界私下留了段纵一命，让他当了阎王。可却怕段纵若再为了吴字做出什么，当真是会魂飞魄散的。

可是，才一年，吴字又要失去段纵了。

“我要去下凡历劫了，阎王一职，我向天庭推荐了你，他们答应了。”阎王对着吴字笑道。

“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每死一次，自然会经过这里一次。天界说这是我的劫数，过了之后，他们会让我继续当天界上仙，不过连我自己都忘了，我曾经当过怎样一个神仙。”阎王无奈笑笑。

“你曾经，是个好神仙。”吴字一字一句道，眼神注视着段纵，尽是笑意。

“或许，我曾经真的认识你。”段纵说了这句话后，便起身走向轮回台。

没有挽留，没有不舍，阎王从吴字眼前消失。

直到这一刻，吴字才发觉，他是段纵，也不是段纵。

他有段纵的长相与声音，有他的笑有他的温柔，却没有段纵对自己的宠溺与霸道，也没有段纵的情。

他要的段纵，是那个会把他抱在怀里，一边百依百顺一边调戏他的神仙。

于是，吴字又从鬼差，成了阎王。

“才一年，你就当上了阎王，果然是鬼各有命啊。”白无常咬着从人间带来的桂花糕笑道。

“玩忽职守，不怕我怪罪于你？”吴字笑看他。

“你可别仗势欺我！”

“那把桂花糕给我。”

“你这鬼阎王，太会算计了。”白无常愤愤不平，交出了心爱的桂花糕。然后哀怨的看向黑无常，直到黑无常笑着开口安慰道“好，我们再去买。”

很快的，段纵的第一世结束了，如同普通的鬼魂一样，画押后便走向了奈何桥。

如此，第二世第三世也依次过去。

段纵似乎没有一世活得很长，都在三十之前便阳寿已尽。

就这样过了几百年。

这是段纵的第二十七次死去。

吴字不知道天界到底为他安排了什么，也不知道当初为何就同意了自己接替阎王之位。

依旧没有过多挽留，段纵又走了。

“是他吧。”白无常盯着上任阎王的背影开口。

“对。”吴字点头。

“用情真深，佩服。”

接着，段纵的第二十八世也很快结束。

吴字看着段纵靠近，笑着将往生录推给他，轻声道“画押吧。”

一切都轻车熟路，吴字只等着段纵离去。

然而，这次，不一样了。

眼前的鬼笑得尽是温柔，如同他们共度的那一世一般。

“吴字，缺判官吗？”段纵笑道。

吴字惊诧起身，望着他说不出话。

黑白无常听了也是一惊，帮着将后面的鬼魂疏散开去，留下他们两个独处。

两眼对视，这一次，是他的神仙——段纵。

只见段纵一把将吴字拥进怀中，就这么相拥了好一会儿，段纵才继续笑道“还是说，你想把阎王之位还于我，安心当你的阎王夫人？”

“我可全都记起来了，不许赖账。”几百年不曾听过的宠溺，又一次听到了。

“段纵。”吴字声音中带着啜泣，等了这么久，终于让他等到了。

“是我。”一个令吴字安心的回答，温柔且缓慢。

“段纵，段纵……”吴字隐忍了这么多年的思念，终于一触即发。

“我不会再走了。”段纵紧拥着吴字，恨不得将这几百年失去的一并补偿回来。

情绪许久才得已平复，他们一起坐在吴字曾常常坐的那块大石头上。

吴字被段纵搂着，闭着眼听他说这其中的因果。

“你和我的红线，是月老牵的，断不了。”

“天庭知道我们不会分开，但毕竟天规摆在那里，所以你我才经历了这一切。”

“当年我之所以松开你的手，是不想让你承受轮回转世之苦，你休要怪我。”

“这一世结束后，我先被召上了天庭，他们返还了我所有记忆，并还开出条件，如果我放弃你，可以继续当上仙，享万人景仰。”

“可我却想陪着你在地府，受万人唾弃。”

“我们的劫数都过去了，以后，可以在地府当一对逍遥鬼。”

说罢，段纵搂过吴字亲了亲。

吴字面对着这一切话语百感交集，他才明白，若是没有段纵的付出，那么一起轮回转世承受苦难的还会有自己。

段纵对他太好了，自己终是欠了他，永生永世还不清。

“那你都记得什么？就连你当阎王那段日子你也记得吗？”

“自然记得了，你就坐在这，一直看我。而且，即便当时的我不完全是我，可我喜欢你。”

“那时的阎王，喜欢我？”

“嗯，喜欢你。”

“那真是太好了。”吴字感叹。

久别重逢，温情熏人醉。

然而沉静的画面却突然被闯进来的白无常打破，白无常朝他们讪讪一笑，兴奋道“既然今日你们破镜重圆，那不如我们四个一同去人间走一遭，听说，人间正在庆端午。”

“端午？”吴字一愣，随即握住段纵的手笑笑，说道“你看，又是端午。”

段纵点点头，笑着回应“那便走吧。”

自此，阎王又换回了几百年前的那个，只是比起之前，他的眉眼又多了几分情韵。

而之前的阎王，则每日坐在阎王身边打下手，美名其曰“阎王夫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