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沸腾的声音传来，混沌的头脑渐渐清醒了。腹部的疼痛也有所缓解。睁眼睛也比刚才轻松多了。他以为自己还躺在医院里，但是看见壁纸才知道是在人家家里。

“清醒些了吗？”金刑警的面孔出现在上方。

“这是我们家，先吃点儿东西吧。”托盘里放着粥，金刑警扶他坐起来。江刑警感觉腹部好像被什么扯了起来。

江刑警抬起头，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开口都很困难，甚至连活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发了高烧，腹部又渗出了鲜血，我们把你送到了医院急救室，做了基本处理，然后立刻转移到这里。不用担心，我找了几个信得过的朋友，从医院后门悄悄溜出来的。腹部流血是因为活动突然，不是因为缝合部位裂开。”

金刑警注视着江刑警的脸，继续说道：“你让我调查的事情我查清楚了。你让我分析的录音带里的声音，的确是交通事故。我已经从数据库里找到了这次事故。2.5吨卡车和大货车相撞，大货车司机当场死亡。事故发生于9月22日星期四凌晨4:20左右，和电话分局的地点也吻合。”

江刑警还想问什么，然而他已经无力开口。金刑警无可奈何地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把你从医院转到我们家是吧？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没办法了……你现在非常危险。特调部那里又死了很多警察，这次也是炸弹。”

江刑警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是的，是的……崔刑警当场死亡。沈刑警还在盆堂医院抢救，左臂和胸口受了重伤。据说差点儿就穿透心脏了。崔刑警用身体挡住了沈刑警，这才得以保住性命。”

江刑警怎么也想不起崔刑警的面孔了，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可恶的家伙，怎么会消失得如此彻底呢。他努力回忆，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嘴唇翕动，轻轻颤抖。在医院里煎熬了几天，心灵似乎也变得脆弱了，总是止不住想流泪。

为了救沈刑警……臭小子……怎么不像平时那样自恃清高……光头大叔已经活了那么多年，让他先去，自己好好活着就行了，为什么要搞这种把戏？

躺在医院里的沈刑警说不定也有危险。一方面是因为伤口，一方面是因为有人要置他于死地。沈刑警也必须转移出来。

金刑警似乎看懂了江刑警的心思，对他说道：“没有办法，我去不了盆堂。”

江刑警点了点头，用手心擦了擦湿漉漉的脸。搓了好几次，终于恢复了从前的感觉，脸上也渐渐有了温度。仅仅是因为肚子有点疼，就这样小题大做，他深感愧疚。金刑警带来的粥已经凉了，但是他还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口，塞进嘴巴，边吃边下定了决心：“我必须吃下去，必须吃下去，吃过之后，我要把那些王八蛋通通消灭。我要吃下去，这样才会有劲。”

涕泪交加地喝过粥，江刑警又吃了金刑警递给他的药，然后躺下了。这是江刑警主动想睡觉的。当务之急就是睡觉。好好睡上一觉，然后振作精神。思想、行为、兴奋和愤怒，这些都不重要，等会儿再考虑也不迟。

走着瞧吧！

晚上十一点半。

他缓缓地走在小巧雅致的庭院里。

小小的拱桥之下，五颜六色的小鱼游来游去。望着形形色色的石头，方刑警忍不住想，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聚集起来才形成了日本。看似截然不同的石头聚集起来，形成了整体。此时此刻，他站在这个整体的顶点等待某个人，等待那个曾经咬牙切齿地发誓再也不要见面的人……

围墙下站着两个看上去身手敏捷的男人。他们戴着太阳镜，稳如泰山地注视着四周。如果跟踪自己的人也像他们这样，估计根本无法到达这里。

身穿和服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走来，默默地做了个手势。方刑警就跟随女人走了进去。

房间里铺了整齐的榻榻米。这个地方没有必要竖起敏锐的触角。这里只有两条路，生，或者死。如果打定主意杀死某个人，即便是首相也难逃魔掌。所以很少有人来这里。这也意味着，即使那些人知道方刑警在北海道，也不可能追到这里。早晨之后，或者说，自从来到日本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放松心态，感觉心情轻松。他弯下膝盖，端坐在地。房间朴素得近乎简陋。十二叠的房间里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这并不是因为担心被人窃听，而是因为房子主人的秉性。估计整个日本也没有哪个家伙胆大包天到窃听这栋房子的程度。

随着轻微的脚步声响起，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八十多岁老人走了进来。他丝毫没有改变，尽管坐在上座，他依然双膝跪地，浑身上下透出与矮小身材很不协调的从容坚定。

看到老人的脸，方刑警不得不强压住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情绪。他咬紧牙关，不让愤怒的泪水流出眼眶。气氛紧张，两个人都默默的注视着对方。侧门轻轻开了，刚才的女人走了进来，慢慢地给他们倒茶，再把茶壶放在火炉上面，然后静静的退坐在老人身后。放在房间角落的火炉上响起了茶水沸腾的声音，静静地弥漫在整个房间。

中本伸一。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是个陌生的名字。然而对于涉足武术界的人们来说，这个名字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政界就不用说了，就连媒体的实力人物都没人敢轻视他。公开场合谁都不会提到他的名字，但是在他面前，谁都不能不低头。他与政治无关，也没有充当幕后实权人物。他只是一位武人，平生修身养性，研习武艺。

他的真正力量来自弟子的忠诚。这并不意味着他倚仗弟子狐假虎威，恰恰相反，他对这种人嗤之以鼻。他教过的弟子只有十个人，然而这实名弟子教过的大量徒弟却广泛涉足于政界、官场、媒体、军队、警察，甚至演艺界。他的一句话可以颠覆整个日本。就连山口组之类的亚库扎在他面前也毕恭毕敬。即使受到他的冷眼，不知所措，他们也还是恳切地想要听他说话，哪怕只有几个字。甚至徒弟的徒弟也把得到师父的注目当成毕生的心愿。

人人都冲他竖大拇指，这并不单纯是因为势力问题。他们都叹服于老人毕生坚守的信念，也就是“尽诚”。他从来没为自己动用任何力量。抛开对错不说，他这辈子都在为人卖力。如果下决心做什么事，那就必须得到结果。只要他想做什么，哪怕倾其所有也在所不辞，天崩地裂也不为所动。

早在年轻时代，他忍受着家人惨遭杀害的痛苦，隐藏了因为叫嚣废除天皇制度而遭人追杀的新天大石，直到如今这件事还被传为佳话。当时在惨死家人的葬礼上，他也没有流泪，甚至没找杀害家人的凶手复仇。他什么都没有说，如风过耳般略过了此事。熟悉他的人问他，为什么对这件事无动于衷。他的回答很简单，因为帮助新天大石是我的信念，而没有要为家人复仇的信念。对方继续追问，他的回答使年轻的自己成为巨星。他这样说道：“杀害我家人的人也是为了实践自己的信念。”

从那之后，没有人不对他心生敬畏。只要他下定决心，点燃自己的信念，就算天皇也逃不脱他的掌心。谁都不想让他产生除掉自己的想法。

也不知道现在做什么，他从来不在公众场合露面。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一名武人，也没有人到他的家里做客。即使去了，也不可能见到他。想见他的面，比见天皇还难。当然也不可能把他请到外面。他只在自己想出门的时候出门，只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他就是这位老人，中本伸一。这次是中本伸一主动找的方刑警。

首先开口的人是中本伸一，出人意料的是，他说的竟然是普通话。

“没想到你会来。”老人的声音很有力量。

“我也不想见您，只是因为无处藏身。”

老人严肃地看着他，“我和别人不同，不是随叫随到的人。”

“我知道。我马上就走。”

“这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方刑警盯着老人，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砍掉我的脑袋容易，但是您不能让我屈服。”

看到方刑警充满憎恶的眼睛，老人的眼神有些动摇。

“是吗……你还没有忘记那件事吗？”

除非必要，方刑警什么话也不想多说。他也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回忆过去的事。

“我在寻找环刀。”

“我知道。”

“我在追踪Awl的下落。”

“那还不是听我说的吗？”

他的眉毛轻轻地皱了起来。整天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纷繁的信息在脑海里乱糟糟地纠结。关于Awl，他是在南山植物园里听Danny说的，以前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那个Danny是中本伸一的左膀右臂。从祖辈开始，世世代代都成为中本伸一家族的家臣首领。现在被老家伙识破，方刑警很气愤，咬牙切齿地说道：“是您派人跟踪我吗？”

“如果是我派的人，肯定不会让你察觉。”

方刑警似乎恢复了平常心，淡淡地说道：“那会是谁呢？”

中本伸一喝了口茶，姿势没有变化。

“那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不管。”

“还是老样子。”

“改变的变，不该变的不能变。”

“回答问题的方式也还是老样子。”

老人又喝了口茶，兴致勃勃地看着心乱如麻的方刑警。有句话他想问却问不出口。

“我陷入了困境，他们很快就会把目标转向我。您还打算继续绕弯子吗？”

老人的神情变得果断，声音再度变得严肃。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敢碰中本伸一的弟子，除非你自行了断。”

方刑警的眼睛闪闪发光。老人看样子是不会说了。没有别的办法了，尽管有点儿卑鄙。

“难道中本伸一也有害怕的人吗？”

“没有。”

停顿片刻，老人又继续说道：“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只有死亡。”

“那您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老人迟疑片刻，脸色骤然变得温和，犹如乡下的老爷爷。方刑警注意到了这个变化。

“这是你承受不了的。”

说完，老人又严肃起来。火炉上传来静静的沸腾的声音。温暖的感情迎面扑来。真奇怪，既然从这个可恶的老人身上感觉到了就会体会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