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精神鉴定委员会回来后的第七天，主治医生把苏清野叫到了会客厅。他俩面对面坐着。

“我下午有事要离开一下，所以先叫你过来谈谈。主要是有几个注意事项要提醒你。首先是药的问题。短期内你还是坚持每三天服一次，以后可以根据具体情况来调整。不过千万急不得。如果随便停药的话……”

苏清野觉得肩膀有些抽搐，主治医生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这一连串唠叨意味着什么？言下之意，难道是“你自由了”？

是的，他自由了！虽然由于姑妈反对，他费了半天劲才办完出院手续，但当他拎着包独自一人站在医院门口时，他才真正体会到了自由的喜悦。这自由是他的，谁也不能碰！

脚下是一个种满水杉的斜坡。坡的尽头是车来车往的国道。国道的对面有城市、有人。那儿是他们的家，他们的世界。他们的世界……

等等！苏清野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他们、他们的家，那儿好像是禁飞区。国道向一个禁止通行的牌子立在了他面前。一排排的水杉好像是瞄准他胸膛的枪口。

他身体内的某个塞子好像被打开了。体温唰地一下降了下来。一群鸟儿从他冰冷的胸口飞了出来。它们的名字叫“恐惧”。他害怕那边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次受伤，也许事实会证明父亲才是正确的。

苏清野闭上了眼睛。放在裤兜里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姜文的表。他屏住呼吸等待鸟儿们飞走。

他好像又回到了水里峰的悬崖边。他举着信号弹站着。姜文正往他这边跑过来。

清野啊！

他听见姜文在叫他。他睁开眼回头看了看。病友们全都挤在了吸烟室的窗户边上。他们在向他挥手道别。

五月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口琴声顺着风飘了过来。他的心跳加快。手里的表滴滴答答地走着。

苏清野舒展了一下双臂。同时加快了冲向对面的脚步。

回到了外面的世界中，苏清野已经没有了曾经想要逃避的心思。他想，这都是姜文带给他的。

姜文……死了吗？

至少苏清野认为没有。不是说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吗？那么强大的姜文，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在那个雨夜，姜文其实保留了一句承诺没有告诉苏清野。他想告诉苏清野，如果……他能躲过死亡，他就和他一起逃。

逃到哪儿都好，最好不要被他的家人知道。

只是，这个没有说出口的承诺，终于只是变成了泡影。

姜文确实没有死，不过他到底还是瞎了。

现在的姜文要说和之前有什么不同呢，大概就是戴了副墨镜，头上是一顶矿工帽，怎么看怎么怪异。他每天都在街边，有时是在拉琴，一边自娱自乐一边赚点小费，有时纯粹就是随便逛逛。

姜文不知道苏清野过得怎么样，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医院，还是成功脱逃了？如果还在医院，他有没有被人欺负？他……有没有想自己？

没有消息，什么消息都没有。姜文只能凭靠自己的臆想。

那天，他走在街上，忽然一愣，那熟悉的扭扭舞歌声……

会是清野吗？他出院了？还是那时逃跑成功了？

声音很熟悉，可是姜文不敢确定。他摘下了他的墨镜，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地朝声源走去。

“我是谁？”姜文轻声问道。

对方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姜文听见对方颤着声音不确定地说道：“姜文……”

苏清野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重遇姜文。原来姜文真的没有死，可姜文的眼睛……

姜文感觉苏清野变得“正常”了，不再是之前那个想要逃避一切的小青年了。

“当时我没能逃走。不过前不久，医院放我走了……”苏清野缓缓说道。

“他们愿意放人？”姜文嘲讽道，“徐北乔呢？他愿意放你走？”

“大概是觉得我的病好的差不多了吧。他们问我，觉得你是死是活时，我挺怕的。我觉得你就在我的身边，可是……我怕万一你真的出什么意外……”

苏清野在乎他，这个认知让姜文很开心。

“我一直在等你，清野。我瞎了，无依无靠了。你愿意收留我这个瞎子吗？”

苏清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找了份工作。”姜文道。

苏清野好奇地竖起耳朵。什么工作是瞎子也能做的？

“除了休息日，就在刚刚那个广场，我在那儿拉琴。”

言下之意，便是希望苏清野没事的时候能去看看他。

“你现在做什么呢？”姜文又问。

“自己开店。”苏清野说得模糊。姜文伸手，摸到他的脸，再往上，撸了两把苏清野的头发，说道：“不错啊，我的笨蛋弟弟都开始当老板了。”

我是笨蛋你就是傻瓜！苏清野瞪了姜文一眼，却难免有些心酸，姜文再也看不见了。享受过曾经光亮的美好世界，如今一切都得活在自己的想象中，这该多难受啊。

姜文倒是没真踏进苏清野的住处，但隔天，苏清野如约来到那个广场。

姜文并不知道他来了。

这一天，他拉的不再是什么扭扭舞曲子，而是一首情歌。

舒缓的，而非歇斯底里。

苏清野看着这样的姜文，有些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