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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的黑暗。

薛洋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还记得手臂被利刃斩断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这种痛楚，他在幼年的时候有幸经历过一次，没想到十几年后他居然还有再经历一次的机会。断臂的苦痛让薛洋所视之物变得有些模糊，下一秒，他就被金光瑶带走了。

失败的产物是不被需要的。如今薛洋一手已断，对于金光瑶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他知道金光瑶是一定要杀了他的——果不其然，视线清晰过来的时候，眉间带着一点朱砂的男人依旧是微笑着的，神情中带着一抹狡黠的光。

随后，便是再一次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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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识的时候，身体没有一处不在痛的地方，薛洋朦胧间觉得有人在摆弄自己的腿，血肉绽开的痛楚让他的意识迅速地集中起来。难道人死之后的魂魄也是有痛感的吗？他猛地一下睁开眼，面前晃过一片白色，神智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就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轻笑道：“醒了？”

只是简短的两个字，声音流入薛洋耳朵里却让他如遭雷击。薛洋打了个激灵，忙定神看向声音的来源——那个盲眼道士，嘴角正含着笑，在帮他包扎伤口。虽然眼上缠着五指宽的绷带，可是下半张脸却依旧能看出昔日清秀的容貌。

……是晓星尘。

真的，是晓星尘。

怎么回事？自己不是死了么？为什么还会遇见晓星尘？他……他不是散了魂魄么？为什么还会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像当初自己在义庄见到他那般？

薛洋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胸腔里有太多太多东西想要一涌而出了，这样反而堵塞住了它们唯一的出口。薛洋还在愣神，就听见旁边一个聒噪的声音：“喂喂喂，看什么看？我家道长就算长得很帅气，也不至于看到失了魂吧？？”

叽叽喳喳的，如窗外挥不走的麻雀一般，如此人物，在薛洋的记忆里恐怕只有一位了。

……是阿箐。

自己现在究竟是在哪儿？？

“我……”

他一开口，同当年一样的嘶哑。绝顶聪明如薛洋似乎意识到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眼珠一转，问道：“这是哪里？”

“义城。”

听到晓星尘平静如水的声音，薛洋好像被他感染了一样，一点点地安静了下来。反倒是阿箐看他处处不顺眼，走到哪儿便叽喳到哪儿：“我家道长救了你，你也不说一声谢谢？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呀……”晓星尘听了阿箐这么说，微微愣了一下，笑着摸了摸阿箐的头发：“救人是我自己要做的事，又何须别人道谢。”

“别别别，”一秒钟后，薛洋就换上了一副笑脸，他本就长得带着些稚气，这般一笑，露出他的小虎牙，则更显稚嫩，他腿上有伤无法下床走动，便在床上对着晓星尘行了个大礼，“多谢道长相救。”

没想到阿箐那边又不乐意了，小竹棍在地上敲得响：“是我先发现你的！！”

“哦？就你这个小瞎子，怎么发现我的呢？”阿箐越是生气，薛洋便越是爱逗她，少年把双手一搭枕在脑后，懒懒散散地说道。阿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看他是个伤残人士不好意思用手中的竹棍抽他，用力在地上戳了一下之后甩手走出了义庄，边走边嚷嚷着：“瞎子怎么啦！你还是瞎子救的呢！那么多事儿当初就不应该救你！”

若是晓星尘眼睛还在，他现在看向薛洋的眼神一定是略带着责怪的，可是他没有了。绷带之下凹进去的地方让人看着就觉得难过。“阿箐是小姑娘。”晓星尘的语气里半责备半包容，薛洋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嘿嘿一笑再未接话。

薛洋的视线一点点扫过晓星尘的面庞，虽说晓星尘死了才不长的时间，可是对薛洋来说就像是一辈子那么久远，不管是什么原因他没有下地狱而是再一次看见了他，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现在能够好好看着晓星尘，能够和他在一起生活——这件事可能有些奢侈了，可是前者这对于薛洋来说就已足够。

看着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丝戒备的晓星尘，薛洋的脸上忽然就露出了一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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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洋知道了，他不知中了谁人的术法，被金光瑶杀死之后，居然有幸能回到当初在义城被晓星尘和阿箐救下来的那段时光。

这一晚夜猎，他同样是闹着要去，晓星尘道长拗不过他，只得答应。其实他早早就将那些欺负过晓星尘和阿箐的人的舌头割掉了，又撒上尸毒粉，把他们变成活尸。这样的话，名剑霜华就会自动指引道路，他们说不出话，只能活活被霜华一剑贯穿心脏。

在最后一个人倒下之时，薛洋笑得灿烂，就像路边贪婪吸收着所剩无几的阳光的小野花。

“还好有了你。”晓星尘的声音里带了些许笑意。薛洋抬头看了看天，义城永远都是这样，无论何时都萦绕着一丝雾气，薛洋呵了口气，笑笑：“没什么。”

薛洋抬脚踹了踹那些已经变成尸体的杂碎，然后再也没有看他们一眼，而是追上晓星尘的步伐：“道长，今晚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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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洋说，他不想再让晓星尘那么难过了。

他依旧想把晓星尘变脏，依旧想要独占晓星尘，依旧是想要将晓星尘同拖下地狱。可是他不想再让晓星尘那么难过了。

上一辈子的景象他还记得，男人最后被血染红的绷带，血就像眼泪一样顺着脸庞淌下来，在他纯白的道袍上染成几朵鲜红的花。男人的哭喊，男人的嘶吼，薛洋听着很开心，但同样，也很绝望。

这一辈子，他不想那么累了，他不想再让他哭了，他不想那么过了。

他只是想将晓星尘搂进怀里，不管之后的路通向哪里，两个人，加上阿箐，一起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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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居然还喝酒！”阿箐那小妮子鼻子灵的很，薛洋刚揭开酒坛子的盖儿小妮子就闻见味道了，大声嚷嚷道。晓星尘嘴角含笑，正要回答，却被薛洋抢了先：“怎么，我和道长天天在外面夜猎，累的要死要活，还不许我们喝个小酒了？小姑娘你懂什么，一边去，边去边去！”

“我怕你喝完酒后耍！酒！疯！真是的，脏死了！”阿箐把手掩在鼻子上做嫌弃状，两条细长的眉毛绞在一起，“待会儿不要靠近我！”

“小姑娘不要太自恋啊，要靠近我也是靠近道长好吗。”薛洋毫不在意，给道长倒了一杯酒，“今天累了，喝一点吧。”

“道长！你看他就知道欺负我！”阿箐又跑到一边跟晓星尘告状，晓星尘但笑不语，原本想要把酒推掉，可是薛洋一直坚持，晓星尘才破天荒地破了一次戒。道长此时只是听着他俩斗嘴，脸上的表情是薛洋之前从未见过的满足。薛洋撑着下巴看向晓星尘，像是要把男人的一颦一笑都收进眼底一样。

他现在知道阿箐不瞎，知道阿箐什么都能看得见，能看见他现在望向晓星尘的神情。

可他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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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喝多了。”

不知不觉间，晓星尘已经把那半壶酒都喝下去了。吃到一半的时候阿箐嚷嚷着吃饱困了要睡觉，登时，偌大的屋子里就剩下晓星尘和薛洋两个人。

“你喝多了，别喝了。”薛洋的眉毛高高地挑起，晓星尘平时很少喝酒，现在只是一碗下肚，脸上就已经飞起了红霞，拦都拦不住。晓星尘像是反应了一会儿，他摇摇头，刚刚放下的酒杯复又端起。薛洋看他又要喝酒，忙伸出手按住晓星尘的手：“……晓星尘。”

这个名字刚一出口薛洋就后悔了，按道理他不应该如此莽撞，道长此时并没有告诉过他的名字，按道理他应该不知道的。一边后悔着，手上的劲儿就没收住，晓星尘的手一个没拿稳，杯子就啪叽一声掉到了桌子上，酒液洒了一桌。

“……”

“别喝了。”待回过神来的时候，薛洋仍旧紧紧抓着晓星尘的手腕，看向他的视线异常炽热。晓星尘抿住了嘴唇，看的薛洋心里一阵痒痒。

好像还想说些什么。

薛洋站起身来迈到了晓星尘身边。晓星尘只觉得有一阵压迫感靠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感觉到嘴唇上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压了上来，紧接着就连口腔里面也被侵略。薛洋含住了晓星尘的舌头，酒液的味道在两个人口中再一次地弥漫开，他避开了自己的左手，用右手与男人十指相扣。薛洋低头，温柔地吻着晓星尘。

缠绵至此，惟愿与君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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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每日早上，在我的枕头旁都会有一颗糖。”

薛洋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

好甜。

吃完了之后又有些舍不得，硬是舔了舔糖纸，像是要把所有甜丝丝的味道都印到心里面一样。

……因为是他给的。

吃完了之后薛洋就后悔了，他总害怕这会是最后一颗糖，于是从第二天起，晓星尘给他的每一颗糖，他都会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若是……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发现这是梦的话，我还是可以拿着这些糖渡过忘川，笑着告诉孟婆，我不会喝汤。

——因为，我不要忘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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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洋算准了日子，在上一辈子会遇见宋岚的那一天完美地避开了他，并且成功地将阿箐和晓星尘都随便扯了个借口留在了义庄。

这样的话，宋岚就不会找到这里来；这样的话，就没有人会打扰到他们的生活……

什么魂飞魄散，什么阴虎符凶尸，都离他远远的吧。

窗外不知道生了什么变数，阴风大作，顷刻过后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好在薛洋前一天多买了些菜，今天三人才不至于饿肚子。晓星尘去做饭了，留他和阿箐在屋子里，薛洋坏心眼起，就着这个阴冷的氛围就开始给阿箐讲鬼故事，硬是要把小姑娘逗得生气才开心。

两个人正闹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还沉浸在鬼故事世界里的阿箐猝不及防，尖叫一声，薛洋立马警觉了起来，乾坤袋里的降灾早已备好。

若不是机缘巧合，又何以至此？

门口之人果真是宋岚。宋岚原本是要赶往别的村庄继续寻找晓星尘的下落的，可是偏偏天公不作美，这个时候来了一场大雨，把宋岚浇了个透心凉。周围没有人家，只有这个义庄，宋岚便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心去敲了门。

只是没想到的是，迎接他的居然是降灾。

在和宋岚缠斗在一起的时候，薛洋整个人的心都是乱的。

他应该怎么做？

像上辈子那样，一样的方法，杀了宋岚？

那晓星尘怎么办？

薛洋满脑子都是这些事，对于宋岚倒是疏于防备了，一连被宋岚刺了好几剑，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下一秒，他就看见了宋岚眼里的惊讶。

——他知道谁出来了。

还未等反应，或许只是刹那的时间，腹部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一次比上辈子更痛，血肉模糊的声音一直在薛洋耳边回荡。

他颤抖着低下头，发现从自己身后洞穿的剑也是颤抖着的。灿美如霜华，就算沾了血腥，也是不会脏了半分，依旧是那么高洁。

只是晓星尘，你的手……为什么要这么抖呢？

薛洋的喉头一甜，猛地就呕出了大口的鲜血。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晓星尘。道长拿着剑的手是颤抖的，不知为何，男人双眼部分的绷带一点点变红了，这份血色逐渐扩散开来，直到最后淌下了两行血泪。

为什么要哭？

我死了，你不是应该很高兴么？

晓星尘，你为什么要哭？

告诉我，为什么……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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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洋猛地睁眼，发现晓星尘还是像原来那样，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笑容，在替他包扎腿上的伤口。阿箐依旧站在晓星尘身旁，装出一副瞎子的模样，气鼓鼓的样子。

“这……这是哪儿？”

“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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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他用什么方法，宋岚就像是终结他宿命的那个人一样，不管用了怎样的办法，都走不出这个怪圈。最后的结果，无一不是他们之中有人惨死。不是他薛洋，就是晓星尘魂飞魄散，再无找齐的可能。

薛洋轮回了一遍又一遍，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看见晓星尘的时候，已经要放弃了。

可是每当看到晓星尘嘴角的笑容，薛洋忽然就觉得，再让他看一眼，看一眼，他死都愿意。

偶然的机会，薛洋又一次灌醉了晓星尘，他握住了男人的手，小声问道：

“道长，若是上天给你一个机会，让死后的你回到过去的一段时光，看见心爱的人，可是无论怎么做，最后都改变不了结局。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你……这是和阿箐一起去听荒野怪谈了？”晓星尘咯咯笑了出来，薛洋也跟着他笑，是，是，大抵他这真是遇见荒野怪谈了吧，就当是如此。他吻了吻晓星尘的指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手背上。晓星尘果真仔细想了想，对他微微一笑：“既然当真改变不了，那何必要去改变，珍惜和心爱之人在一起的时光，也只能这样了罢？”

微不可察地，薛洋的头晃了一下。

随后，他笑开。

“嗯，你说得对。”

他早就看出来了。

这不是什么天堂。

有人收了他的残魂，将他困在这个阵法里，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不得去过那忘川。

可是这又如何呢？

他所求的，唯有晓星尘。至于身在何地，为谁所控，又与他有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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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么样，只要你还在，就算永远困在这个阵法里，就算只有我们三个残魂还有意识，这就足够了。

晓星尘。

只要你还在。

……我只要你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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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个残魂还在义庄里游荡啊……”

“一缕残魂而已，被高人用术法镇压了，让他只能呆在义庄里。快走快走，这东西不吉利的。”

薛洋的残魂像是什么也听不见，他愣愣地看向那两个人的方向，眨了眨眼睛。

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里，他小心翼翼地舔了舔最后一颗糖。

——晓星尘，只要有你在，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