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海镇的清晨相当于盘古开天、奇事登堂，海医生的诊所里挤满了大大小小海镇的人们，大的都说自己膝盖疼，小的都说自己牙疼，全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嘴上是这么跟海医生心不在焉的说着，双眼就跟长颈鹿的脖颈，乌溜溜的直直想望进最里边那间窗帘和门都紧闭的急诊房。有几个胆大调皮的小孩趁海医生看病的空隙大笑着想趁乱跑进那间房，被守在一边的海夫人一边儿一只手给拎着衣领丢出去了：“干啥呢干啥呢？那边不给去！”

没得逞的小孩们被扔出去了也不恼，嬉笑着跑开了。几乎天天都来这儿拿药的几个妇人们也按捺不住八卦的心，在海医生装药的时候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指了指急诊的房间：“那房门怎么关上拉？”这个疑问句显得特别充分有理，妇人来这拿药都有好几年了，就还从没看见过急诊房的门跟窗都拉得连里面的药柜都看不见。

海医生把几天的药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转身递到妇人的面前，对她的疑问报以无奈的笑容：“你没来之前阿菜嚒和九嚒都这样问过我咯，你回去问问她们。”

妇人笑哈哈的提着药道谢走了，又接着迎上来一些皆是镇上的青年少女们，各个洋溢着好奇的脸，“海医生”来“海医生”去的想问个究竟——“好了好了，你们莫再烦我了，”海医生面对着一群好奇猫举起双手表示对他们的疑问投降，随即露出一种同类人交换各自糗事的表情，神密兮兮的小声道：“我跟你们说，你们不要乱讲——”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五个小时前。

海医生正搂着已经洗好澡的海夫人准备战后歇息，大门突然被“嗙嗙嗙”敲得直响，震得他们床边的墙壁漆直掉。海医生做医生多年，在半夜被人敲诊所的大门第一反应不是有病人需要急诊，而是想到前几天少给九嚒一包药现在找上门来了——而且还是在大半夜。

海镇人不多，而且这儿几乎与世隔绝，海医生开诊所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接待过半夜找上门的急诊，所以海医生在听到敲门之后过了十几分钟才出去——他去配药了。其实他本来想过几天给九嚒送过去的，但最近因为天气的影响，出海的男人们几乎都受了风寒感冒了，打点滴的人都要从海医生自己的卧室排到门外，从早到晚都是在给血管插针拔针，忙活到大半夜累得只想睡过去，第二天又要接待大量的病人，根本无暇给九嚒去送药。

本想着干脆等下次九嚒来拿药时顺便一起给她，没想到居然直接上门来了，还挑在人一天当中最疲惫的半夜——海医生今晚跟妻子翻云覆雨后本想舒舒服服的搂着她睡上一个好觉，没想到美好的夜晚就这么被打断了，心里边也难怪有些怨气。待他把那包药装好后走出诊所黑暗的大厅，闸门被敲得“哐哐”响，海医生只听着这闸门发出的声音外还夹杂着熟悉的男声：“海哥？海哥你在吗——”

海医生仔细分辨出是谁后，二话不说丢下药连忙拉开了闸门。半夜三更的海镇诊所，四周寂静辽阔，没有路灯只有月光，隐隐约约透过门前那棵海夫人亲手种下的大树树叶缝隙照到然海臻的脸上。

海医生至今还记得那一年然海臻也是在这个点这个时间，怀里搂着他已经断气多时的新婚妻子，泪痕在他刚俊的脸上划出一道道心碎的伤疤，那时他们刚毕业不久，然海臻还未练就一身精壮的肌肉，海医生也还不是医生，海镇还不像今天这么繁荣热闹。上次海医生看见然海臻是有多久了？是从上次他拿了十几条鱼回来那次？……冰箱里大概还留着几盘海臻送过来的鱼，虽然肥美鲜嫩，但他送的实在是太多了，餐餐几乎都在吃鱼，那几天海医生的口腔里都浮荡着一股腥味。几乎快有三个月不见，印象中的哥们看起来即熟悉又陌生，肤色倒是越来越往非洲人靠了。

这几个月虽然没见过面，但海镇就这么丁点儿大，谁娶了谁嫁了每天他都能从过来看病的村民口里得知。可能是因为没有路灯的关系，海医生在第一眼看见然海臻怀里的少年时错认为是个短头发的漂亮女人，心想着这家伙什么时候背着众人又藏一娇？并且又再次送上自己的诊所，不会像当年一样出事了吧？海医生带着一腹疑问再看了第二眼，没看着脸，却瞧见了那“女人”的肚子微微鼓起，像是五个月的身孕。海医生着实被惊着了，第三眼便落在了然海臻那张黑黝黝的脸上，刚想开口问个明白，就瞧见然海臻上下唇一开一合，比自己还要抢先一步说道：“海哥，快救救他，还有着呼吸，晚了就没了。”

海医生固然知道医生的职责就是救人，当下先推开心头一堆想问他的话，当务之急就是要扶着然海臻怀里的病人进急诊房。于是他的第四次目光，顺着自己往然海臻怀里伸出的双手，落落的洒在那个“女人”脸上——他认错了，这是个少年。非常好看的少年。

他看起来就像被人狼狈的摁进水里淹到窒息短暂休克了一样，巴掌大的脸还有水迹未干。他的鼻骨生得挺立动人，睫毛被打湿成结的凝成几块，恰到好处的“M”型嘴唇惨白无色，脸颊两侧瘦得阴影分明，下巴纤细得就像倒过来的山锋，配着小小的脸蛋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少年双眼紧闭，毫无生气，浑身上下瘦得像猴子，却依然挡不住他皮囊所带给海医生的震撼。

顾不上多问了，海医生赶紧从然海臻怀里接过这位美丽又脆弱的少年，为他所遭遇的一切感到痛心。

在他抱着这个少年的时候，海医生又再一次的为他感到难过——双手上的这个少年，轻得仿佛如一张纸，吹一吹就飘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