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晏白离开之前，赵寻还提到一件事。

他说，我闲在宫中，整日无所事事，倒发现些不寻常的。这些年，宫里偶尔会少个人，女婢、女官、内官，总共约略有七八人。有几个是因为犯了些小错便被内侍省处理了，而另外几人确实就这么消失了，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逃了。而这些人的共同点就在于，他们都或多或少曾经得罪过东宫。

赵寻脸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道：“我原想是他装疯卖傻，孰料观察这么些年，他竟是真傻。”

他说的是赵昂。

宋晏白但笑不语，不动如山。

赵寻又道：“既然他自身天真如孩童，那么你说说，是谁在保他？”

宋晏白不答反问：“无论是谁保护着他，能有此等手段，却为何谁都不曾察觉而偏只让二皇子殿下瞧出了端倪？”

“因为——我毫无威胁，偏又不甘心。”赵寻阴阴沉沉地笑了，道，“我是如此，你呢？淇奥侯宋氏自我朝开国以来，丹书白马，相辅宰执，一直位高权重，而今虽谈不上没落，权势也确实大不如前。父皇与令兄相识多年，亲密无间，现在父皇这样对他，你岂能甘心？”

宋晏白张嘴就来：“我甘心啊。”

赵寻：“……”

宋晏白道：“我们宋家兄弟有三人，虽说是一母同胞，都是嫡出，不过其实吧，还真并不像外人以为的那般长枕大被、伯埙仲篪。我这行二的排头，上不如长兄聪慧，下不及胞弟赤诚，也就不怎么讨家中长辈欢喜；当然，小妹自然不用说了，那必须是备受宠爱的，因此，我对家人，感情并没有那么深厚。”

赵寻：“……”

宋晏白笑盈盈地接着说：“宋氏从来讲究礼法，长幼有序。我那哥哥如今远行江南，外边的宗亲、族亲暂且不论，至少我淇奥侯府内——家父已辞世，家母体又弱——实际掌权的，该轮到我了。”

说着他又佯装出一脸虚伪至极的惋惜面目，叹了口气，道：“没法子，谁叫我们宋氏本家人丁单薄呢，我虽年少，也该担起责任，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赵寻：“……我从前单知道你是个斯文人，原来也不过是个斯文败类罢了。”

宋晏白汗颜道：“惭愧，惭愧。”

二皇子殿下一时无语，他印象里这宋二会装模作样，没想到四下无人的场合里这厮竟然是这么副泼皮模样。

宋晏白前脚离开，一位婢女后脚就进了屋子。

赵寻道：“铃当儿，你如何看待？”

这婢子正是当年伺候萧贵妃的铃当儿，萧贵妃罹难，指点她投靠东宫，但她不肯，非要留下来照顾二皇子。然而正因为她曾奉罪妃，后来没了依靠的日子可想而知过得并不如意，甚至可以说是艰难。什么活脏累就摊到她身上，哪儿给的赏钱多就不可能轮到她；被责罚、被打骂、被欺侮，也是常事。

但萧贵妃走了，二皇子往后在这偌大皇宫，只有孤身一人了，她念着曾经萧府的恩赐，决心不走。

铃当儿道：“奴婢愚笨，只觉得这宋二公子心思复杂，不好相与。”

“非也。”赵寻晃了晃脑袋，道：“他呀，唬我呢，你若当真信了他所说的，那才是真如他所愿了。”

“您的意思是，方才他那些话都是故意的？”

“他不过是不想在我这待久了，说些招我厌烦的话，好让我早早将他打发了去。”

“那殿下就这样使他走了？”

“走吧，他不惧我，亦不信我，然我先前所说的，林林总总，以他多思多虑的性子，总会有疑心。”赵寻道。

也许从在人的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开始，人心就变得脆弱，轻易可以动摇了。

宋晏白明知道赵寻是故意挑事的，上下嘴唇一碰，然后作壁上观，但他还是忍不住去揣测、猜忌。

譬如，外人总说官家如何如何宠信淇奥侯，他看到的却更多是兄长的无奈，入翰林，出翰林，全是兄长对官家的妥协。

再譬如，皇帝的苍黄翻覆，叫人始终捉摸不透他到底想不想把位子传给这个懵懂无知的太子。

至于赵奣，尽管人言往来都说官家十分宝贝这个携带着贵气出生的小皇子，但也许就是因为君王的爱意表现得太明显了吧，宋晏白反而觉得他事实上并没有对东宫形成什么挟制。

宋晏白一路思考着，冷不丁被王荇扯了扯袖子。

他一惊：“怎么了？”

王荇指了指前头：“是华慈宫的桑冬和王家长女。”

两个小娘子也看见他们了。

王玳双手相交，屈膝低首，道：“公子，万福。”

宋晏白连忙回礼，道：“玳儿妹妹这是陪长公主读书完毕了？”去年暮春以后王玳被皇后召进宫陪伴长公主这事儿，他早早就知道了，当然也一点都不惊讶，毕竟这小姑娘是官家和皇后都满意的未来儿媳。

王玳点头道：“是的。听说月羌进贡的海东青送去东宫了，我一直想看看，趁着今日天还早，我便央着桑冬送我去校场呢。”

正好宋晏白也要去校场，几个人就一同去了。

杜逊将军对海东青的兴趣那可比给他们几个混小子上课浓厚多了，天天没怎么正儿八经地检查他们的每日练习，就巴望着他们文课赶紧结束，午膳赶紧用完，好叫赵昂早点过去与他一块儿驯鹰。

只是他们东宫的小圆儿，偏巧是个极其倔强的崽，对宋晏白非常温柔，碍于宋晏白也对赵昂勉强温柔一下，除此之外，谁都不怕，谁的面子也不给，管你是什么大将军，该啄还得啄，该挠绝不爪子软。

杜逊对它是又爱又气。

宋晏白看他脸上手臂上的伤痕，就忍不住想笑，憋了半天没憋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他这一笑，几个皇子也都不禁跟着笑出了声。

海东青看见二公子，鸣叫一声就飞过去落到他的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耳朵。

“乖乖，”宋晏白抬起手让它落到臂弯，另一只手则抚摸着它的羽毛以示安慰，哄着它道，“莫欺负杜将军。”

皇子们在旁大声哄笑。

杜逊，更大声地：“哼！”

许是因为王玳是和宋晏白一道来了，此刻又站在他的身侧；也可能是因为她柔柔弱弱看着毫无攻击性，而且笑靥如花仿佛能治愈人心：小圆儿难得没有凶她，单是在它家主人的手臂上歇着，小脑袋努力往他怀里拱。

“它长得真好看呀，威风凛凛，英姿勃发。”王玳很是欣喜道。

宋晏白觉得得谦虚点儿，于是有来有往道：“玳儿妹妹宜笑，才是好看呢。”

赵昂，非常大声地：“哼！”

嗯……这舅甥俩，还挺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