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县衙门里头，便多了个常跟在齐书白身后的人，那便是新来的主簿——沈叙之。

他初来衙门不过几日，便有衙差与他相识为友，只是他虽常与别人说话，可只要一瞥见齐书白得闲时，他便忙上前去，斟上一盏温茶而后递与那人，然，在衙门时，他们二人彼此却很少说话。

二人只在回家时，方才闲聊一路，偶尔路过一家茶楼时，二人便会去买来一盒藕粉桂花糕，待回至家中后，坐在院中树下，抿着一口香茗，伴那糕点入口。夏夜里，安静依旧，唯闻虫鸣，但见流萤，月光淡淡，清风徐徐，而那坐于树下的二人，仍自品茗闲聊，不知天色几晚。

日子便这么平平淡淡而过。

然，却在某日夜里，阿暖恍然来至府上。彼时，沈叙之行去启门时，待看见门外之人时，不由一怔，那女子生得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只是那道秀眉微皱，似在生气一般。

“你是谁？”阿暖语气不善，而后抬眸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和尚。

沈叙之闻言，而后朝阿暖作揖道：“我姓沈，是县衙里的主簿。”

“小女子姓柳，名阿暖，今来此是为寻齐公子的。”阿暖秀眉舒展开来，语气也比方才温柔了些许。

原来她便是阿暖。

如此绝美的女子，怪不得齐书白会喜欢她，便连自己第一眼见她时，亦被惊艳到了。

“阿暖。”那人始终是来了。

沈叙之虽背对着他，可却听出那人语气中，带着不可而掩的诧异与喜悦。

“你终是想起我了吗？”齐书白快步上前，而后执起了阿暖的手，放在了唇边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阿暖……我当真好想你。”

“若不是父亲要我找你……”阿暖脸色一变，只狠狠地踩了一脚齐书白。

沈叙之垂下眸子，只忙转身而离，也不敢回首多看他们二人一眼，他自己很清楚，他不过只是一个过客罢了。

可心里仍觉难受，那般空洞洞的感觉，唯有自己方能明白。

回至房中，坐于窗前，伸手轻推小窗启，刹那，夏风徐来，拂来微微凉意。沈叙之寻来笔墨纸砚，他本想于纸上抄下几句经文时，却于不知觉间，写下了善贤二字。

那个还在远方寺庙里的和尚善贤。

那个曾与他一同挑水，一同念经，一同抄写经文，一同扫落叶的善贤和尚。如今他还会记得自己么？他曾怀着满心希望的说，他也想与他一同还俗。

可自己，却为了齐书白，独自来了扬州。

善贤……那会儿许是与自己一般的心情罢。

“唉。”他望着窗外那轮明月不由轻叹。

须臾，他又将《心经》翻来，只将经文一字一句地抄于纸上，唯有如此，方能静心。

……

自那日之后，阿暖便常至县衙里，去找齐书白闲聊，而那端茶递水的活儿，倒是阿暖代他做了。幸而阿暖待在衙门的时间并不久，若不然这一日下来，沈叙之连句话也没有机会与齐书白说。

平日里那常与他说话的衙差，也时而会与他提起阿暖。那衙差叹了口气，只与沈叙之说，柳姑娘虽是生得好看，但脾气似是很不好。

而沈叙之闻言，不过只是点点头罢，却不作回答。

待回家之时，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然，沈叙之似有些出神，对于齐书白所说的话，并未听在耳里，只随意地点点头应了几声，便又沉默不言。

齐书白却不在意，他脸带微笑，轻摇折扇问道：“无念，你知道她为何来找我吗？”语罢，他转首看向了沈叙之，见他似比以往更清瘦了几分，那和尚蹙眉垂眸，脸上带来淡淡愁容。

“嗯？”

“我与她有婚约，纵使再任性，她终还是要与我成亲。”齐书白仍是笑着，“无念，你说我该高兴吗？她并非真心的想与我成亲，可我当真想与她过一生一世。”

“不懂。”

“为何不懂？”

“没什么。”沈叙之仍垂着眸，淡然答道。

齐书白虽听他如此敷衍的回答，但也并不恼怒，只恍然握住他的手，与他缓步而行。那和尚怔了怔，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那垂下的眸里，被掩去的是那浅浅的哀伤。

在路过那家茶楼时，齐书白止了步子，微笑着摇扇问道：“要吃桂花糕吗？”

“不了。”沈叙之摇首答道，“甜食吃多了，牙疼。”这是他今日里，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了。

“无妨，那便我吃。”语罢，齐书白便又带着人踏进茶楼里。

这些时日以来，沈叙之心里很是难受，话也比以往更少了。

不知是阿暖再次出现于齐书白眼前，令他觉得甚是不安，又或是于恍然之间，记起齐书白本就喜欢着阿暖。

当记起这些时，又会想起昔年，他与齐书白的相识，那人尚是少年时，跪在古佛下求签，却求来一支下下签……再后来，那个曾躲在禅房门外偷看他的少年，那个曾很是喜欢跟在自己身边的少年，那个曾还说要陪自己出家的少年，却与自己告辞去了扬州。

这一晃，便是几年之后，再次相见，少年已至弱冠之年，可他不会再像昔年时，常常缠着自己了，也不会再像昔年时，对自己说“喜欢”二字了。

那个天真调皮，喜欢熏香的齐小公子，终是长大了。

思绪渐回，也不知何时已然行至家门，彼时齐书白仍握着他手，似是一路也没有放过。

夜时，二人坐于月下品茗，桌上摆着一盒藕粉桂花糕，本是满满一盒的，然，不过片刻，那盒桂花糕便被齐书白吃到只剩半盒了。

沈叙之在旁愣愣地看着他吃，直至那人忽然塞了一块进他嘴里时，他方才回过神来，而后就着那人的手，将桂花糕一点一点地吃完。

末了，齐书白满意地缩回了手，随后笑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腰：“吃多些，你近来是不是又瘦了？”

沈叙之觉疼，连忙躲了一下，便有些尴尬地答道：“小施……伯明的错觉罢了。”这无意之间，竟是不由得又说出那“小施主”的称呼了。

“喂，你是不是很不喜欢阿暖啊？”齐书白凑近了他问道。

温热的气息，呼于脸颊上，沈叙之别脸躲了一躲，奈何耳根也不由红了几分，随后他摇首答道：“没有。”

“那你就是很不喜欢我咯。”说着，齐书白佯装委屈地撇了撇嘴，“若不然，你怎会这么沉默啊。”

“我怎会讨厌你……”沈叙之无奈叹道。

“那你便是喜欢我？”齐书白眼睛一亮，而后凑近了去看沈叙之墨黑的眸。

这次沈叙之却是沉默不语了。

他是喜欢他。

可这是终不可说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