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年幼时，他常躲在角落之处，悄然地看着大哥的一举一动，或是舞剑或是看书亦或是在写字……

昔年的某日里，桃花正盛之时，他便又躲在一株桃树后，偷偷地看着他的兄长。孙家的大公子此时正于院间练剑，那柄长剑于他手中舞的甚为美之，一剑挥去，剑气将身前的朵朵桃花统统惊落，刹那间如红玉般的点点桃花漫天纷飞。

彼时他想，他的武功若是及大哥的一半，那该多好……

想得正是入神时，孙权不意间便踩到了一根枯枝，随之发出一声轻响，便是这声轻响，方才让孙策停下练剑的动作来，孙权那刻连气息也赶忙屏住，生怕让孙策发觉自己在偷看他。

“谁？出来！”孙策看了看四周，忽的看向一株树木，他唇角轻扯出一丝笑意，而后走向那株树前，“我看到你了！”末了，便探了脑袋往树后一瞧，原来什么也没有。

然，孙权躲于另一株树下暗暗窃笑，只是还没笑出声来，便有小厮过来传周瑜来了。孙权甫一听闻周瑜二字，碧色的眸中闪过一丝愠意，接着，便见孙权走了出去，走至孙策身后时方才停住了脚，他轻轻扯了扯孙策的衣袖，待他回首，孙权方咧嘴一笑：“大哥！”

孙策回首之时，便见眼前的少年，正着一袭青衣儒雅如书生一般，那一双碧眸中满是春风笑意，一对英气剑眉长入鬓，稚气的脸上满是笑意，笑的连眉眼也微微弯起。

只是孙策在愣住时，周瑜却来了，那温润的嗓音响在耳边时，他便回过神来，转脸看向周瑜，脸上满是笑容，便连嗓音也变得甚是温柔。

他说：“公瑾，你来了。”末了，一抹笑意现于唇角，见那嘴都快笑歪了似的。

孙权瞥了一眼周瑜，而后撇了撇嘴，自个儿往厅堂方向走去了。心下却不住暗想，他不过是生得好看点罢了，切……

想到此，孙权便一脚将脚下的石子踢去了一边，不料这一脚，竟是将石子踢中了孙夫人的腿……

而后之事，孙权自是被父亲罚跪去了，孙权跪在一面白壁前，看着眼前白花花的一片，心下是没来由的一阵愠意。少年提起拳头，似是出气般，随之便往那白壁上砸了一拳。

放下拳头后的那刻，孙策竟是来了。

他至自己的身旁蹲下，瞬时鼻尖便嗅有那人身上独有的淡香，孙权脸上不由染了一抹绯红。他转脸，看向身旁的孙策，眼前之人的英气眉目里含着隐隐笑意。

“饿吗？”孙策问道。

孙权乖巧地点了点脑袋。

“喏。”孙策自背后拿出了几个包子，“我适才自厨房里拿出来的，虽是冷了，但也凑合着吃吧。”

“哦。”孙权接过孙策手中的包子，而后吃了起来，这玩意儿冷了之后，确实不好吃，只是他现下饿得很，自然不顾味道何如了。

孙策忽的伸手揉了揉孙权的发，而后温柔问道：“膝盖疼吗？”

“疼。”孙权乖巧地答道。

“诶，那也没法子……怕是要跪到明日，父亲方才放了你。”说着，孙策便又摸了摸他的发，“不过不怕，大哥就在这儿陪你。”

孙权那双碧色的眸中略带了笑意，立时将手中的包子三下两下地塞进嘴里吃完，而后双手一伸便抱住了孙策，唇凑上了孙策的左颊，就此落下如点水般的轻轻一吻。

孙策一愣。

接着，脸上也发烫起来。

“咳咳……”孙策尴尬地轻咳两声。

后来，他陪着他对着那面白壁跪了一日一夜，彼日夜里，寒星漫天，风起渐凉。孙权年岁尚幼，自然有些受不住了，何况还跪了如此之久，孙策转脸便见那小小的身子似是有些摇摇欲坠起来，随之，伸手扶住了他。

“权弟，若是累了，便歇息吧。”话音刚落，孙权便已倾入孙策的怀里。

他当真是觉得难受了。

不过，还好大哥在……

便会觉心安了。

只记彼年，他年岁十二，孙策十九。

……

男子二十冠而礼。

今年孙策生辰一过，便已至弱冠之年。彼日，孙权躲在书房房门之后，便听到了父亲为孙策起的字。

伯符……

大哥的字，是伯符。

……

某日，孙策战胜带兵而归，孙权就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孙策骑着骏马，踏着白雪皑皑而来。披坚执锐，骏马长鸣，孙权看着他，只觉孙策好不威风模样，他想，他有一日也要似大哥一般威风。

待孙策下了马来，孙权便捧着几束葡萄过来，直至孙策身前，方停下了脚。那张略带了稚气的脸上满是笑容，碧色的眸中漾着讨好之意。

“大哥大哥，快来尝尝。”孙权笑道。

“好。”孙策伸指摘了其中一颗葡萄下来，而后放入口中一尝，酸中带甜，确实不错。

雪，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如漫天飞絮又如漫天鹅绒纷飞于天，灿金的阳光映下一片白雪皑皑，却添不上几笔暖意，寒风透骨，不知将何来的白梅梅香拂来，丝丝缕缕的梅香渐渐安了人心神。

孙策抬首，便是一笑，灿金的阳光恰好映下他的面容上，竟是添了几笔的朦胧。孙权愣了愣，碧色的眸子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孙策的笑容，而后也不由地随着孙策笑了起来。

“大哥，你笑起来当真好看。”孙权道。

孙策闻言，而后一怔，回过神来，便已垂眸，“是么？”

“嗯。”孙权笑着点头。

孙策抬眸时，眸中亦是漾着笑意，他伸手揉乱了孙权的发，而后将孙权抱起，一同上了马来，孙权便倚入了孙策的怀中，稚气的脸上自是带着藏也藏不住的笑容，但见他捧着几束葡萄，自个儿边赏景边摘着吃。

“大哥带你上山看看，驾——”

山上一片白皓，不知栽于山上的树木已有几许年岁了，白雪压枝，垂了枝叶落了残雪。马蹄踏着白雪徐徐走着，山间景色另有一番如画景致，小雪纷飞，随风飘飘，这山上的寒风似是带着缕缕梅香一般……

最后，孙策将马停了步子，而后抱着孙权下了马来。

“权弟，你好像不喜欢公瑾。”孙策看向孙权道。

孙权闻言，而后撇了撇嘴：“没有啊。”

“那为何次次见了他，你都摆着如此不满的神色来？”说着，孙策止住了步子，而后伸手轻轻拍了拍的孙权的脑袋，随之笑着续道：“说谎。”

孙权不语。

“为何不喜欢他呢？”孙策问道。

孙权抬眸看向孙策，碧色的眸中略带着几许犹豫。他当真要告诉他吗？他不喜欢周瑜，是因为那人对周瑜极好，甚至……甚至比对自己还要好，他不喜欢他的大哥对别人好对别人温柔，他只要他的大哥对他好对他温柔就够了。

某句话，他终是梗在喉间，欲要说出却又不可说出。

最后，孙策也不再去问，赏了冬景，便将孙权抱起，上了马去，一同回了孙府。

……

年岁几转，春秋几去，再逢一年初春之季时，孙权年岁已然十七。俊朗英气的相貌早已褪了稚气，眉目间竟略带了几分帝王之气，一袭青衣如旧，而今却衬得人淡漠平静，一双碧眸未变，而今却已无了当初的天真……他自是变了许多。

彼年，孙策年岁双十有四，只是孙策未有变了许多，唯有眉目间更添了几分英气。

闻说乔家生有二女，长女大乔，小女小乔，二乔自是东吴人人皆知的绝世美人，二乔各生倾城之貌，大乔国色，小乔天香，姊妹二人性子温婉如玉。此事也自然飘进了孙权的耳中，只是他对二乔并无许多好奇之心，倒是孙策，时时想见见二乔究竟生得何相貌。

于是便在某日，孙策与周瑜一同去了乔公府上。直至夜晚方才回来，孙权于厅堂中品茗等着孙策回来，见他满脸笑容的，自然知他是有喜事。

“大哥，何事如此开心？”孙权问道，那双淡漠的碧眸中掠过一丝温柔。

“权弟，我打算娶大乔为妻！”口气甚为认真。

孙权端起茶盏的动作忽的一顿，而后他看着孙策的眸，语气也不由冷了几分，“你说什么？”此话一出，倒让孙策愣住了。

权弟此话究竟何意？他不该是要为自己开心才对么……怎的竟是这般口吻……

而后他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不顺起来，“我、我要娶大乔为妻。”话音刚落，竟是生起一丝心虚。

“哦。”孙权端起茶盏，随之轻轻品茗，茶香盈鼻，清清浅浅的，宛若那人的笑容。

孙策听他如此淡漠的答应，心下不知为何，竟有些许难受，他坐下孙权身旁的那张红木椅上，而后问道：“我乃江东小霸王，大乔又乃当世美人，我与她成亲，又有何不好？”

孙权闻言，将茶盏放下后，便起了身来，他负手背对着孙策，让孙策看不清他神色何如，只听闻平日那冷静的嗓音里竟带了几分轻颤。

他说：“好，自然好得很！那么，我望大哥与她……白头到老，共守一生！”语罢，拂袖离去。

孙策愣愣地看着那抹青色背影渐行渐远，他想了许久，终是不明孙权为何会生怒。

……

某日，孙权甫一步入庭院间，便见有一女子正立于桃花之下，一袭淡黄清雅，一张倾城相貌，一双水灵的眸在见到孙权时，不禁带上了一分诧异。

“你是何人？”孙权蹙眉问道。

“我、我叫大乔……”说着，大乔便向着孙权行了一礼，她说话时的声音甚低，险些让孙权听不到她究竟在说些什么。

原来她就是大乔。

切……不就生得好看些罢了！他那傻大哥，就这么喜欢上人家了？切……

“你在这儿做什么？”孙权虽心下有怒，可脸上仍佯装平静地问道。

“我……”大乔不知如何是好，她咬了咬唇，而后抬眸看了看孙权身后，见那人还未来，她的眸中不禁掠过一丝失落，在对上某人那双碧眸时，不知为何，竟是心虚地赶忙垂下眸来。

“是不是大哥让你来的？”

“是。”大乔低了低头，连忙答应道。

孙权冷哼一声，而后拂袖离去。他不由暗想，她又有什么好的？不就生得好看些罢了，凭什么让他喜欢上她？凭什么，凭什么！

这般想着，心下没来由的一阵怒气，此时未出庭院，他愈想愈气，便止步于一株桃花树下，而后伸手将树上的桃花摘下，而后统统捏碎。

他那傻大哥！为何从来不看看自己一眼？为何从来就不多问自己一句？他其实、他其实喜欢他好久好久了……伯符……他的伯符……凭什么，次次伤的都是自己，凭什么？

在这世上，他比谁都喜欢他。孙伯符，是他这一生之中，最为仰慕之人，亦是摆在心上之人……可为何他们偏偏是兄弟呢？为何……

若非兄弟，他早已将心里之话统统说出，又怎会在此独自伤心……

孙策。

你真是个傻子！

明明相处如此之久，却一直看不出他一直喜欢着他，真是个傻子……

他好恨。

好恨自己为何会喜欢上他，好恨自己为何与他是兄弟，好恨他为何从不多看看自己一眼，好恨他一看见周瑜一看见大乔就如此开心的笑容……他好恨好恨。

明明在这世上，他才是最真心的那个呀……

伯符，为何你从未回头看看我呢？

……

在孙策成亲前的一日，孙策便听闻孙权落水了。

孙策匆匆走进孙权的房中，便见孙仁与孙夫人正坐于孙权的榻边，孙夫人轻轻握着孙权的手，泪眼模糊地看着孙权。向来坚强的孙仁，此时也不禁哭了起来，孙仁转脸便见到孙策，随之举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大哥……权哥哥他……他会不会……”孙仁哽咽着问道，她当真好怕二哥会死。

“不会的。”孙策温柔地道，只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人究竟如何。

最后，终还是孙策守在了他的身边。

等到孙权醒来后，已是深夜，孙权轻轻半撑起身子来，他看了一眼窗外夜色茫茫，而后转脸一看，便见到那伏在书案上睡着的孙策。他先是一愣，而后取过一件狐裘，忍着咳嗽之意，步步小心翼翼地行至孙策身后，随之为他披上了狐裘。

那强压在喉间的咳嗽，终是忍不住咳了出来，只是他分明压低了声音，生怕将孙策惊醒。

“唔……”到底还是将他惊醒了。

孙策徐徐抬首，睡眼朦胧间，竟是见到孙权正以背而对自己，刹那间，睡意全无。

“权弟？！”孙策惊道，随之起身，抬手拢了拢肩上的那件狐裘，而后上前几步，便至孙权身后，“你何时醒来的？身子如何？怎的不去歇息？为何会落入水中？怎的不好好照顾自己呢？”一连串的几个问题问出，便连孙权也不由愣住了，心下忽觉不知有何东西被温暖渐渐化了开来。

半晌，孙权说：“好些了。”

“哦，那为何不好好歇息？”

“……”孙权不语。

“为何？”孙策再次问道。

一片沉寂。

沉寂良久，孙权忽的转身过来，他看着眼前的孙策，而后说道：“大哥，我有一事求你。”

“何事？”

“我求你，退了那门亲事。”孙权藏于袖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尖轻刺掌肉，传来丝丝疼痛，“便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孙策一愣。

“你其实，不喜欢她，你喜欢的人一直是周公瑾，对不对？”

“……”

孙权笑了笑，只是笑容苦涩得很，他等不到孙策的回答，却也不愿在等下去了，最后，他回了床榻，微微阖了眸子，心下渐渐泛起了微微的失落与难受。

他早该知道的。

纵使没有了大乔，那人还有周瑜。早该知道的……他与他不过是兄弟罢了，他喜欢他，从开始便是个错误。

他不该喜欢他的。

然，却当他心灰意冷时，却恍然听孙策答道：“好。”

……

翌日，孙权便听孙仁说孙策将亲事退了，孙权淡漠的脸上难得带了一丝笑容。

岁月荏苒，春来秋去，几许白梅枯，几许桂花生，白雪皑皑终已融，夏木成荫终成凉，时光飞逝，转眼间，便又是几年之后。

彼年深秋，孙策年岁二十六，孙权年岁十九。

深秋之季，正是打猎的好时节，于是今日，孙策便与孙权一同去了狩猎。

黄叶已枯，秋风徐来，将黄叶拂去，片片落下宛若蝴蝶飞舞。

孙权随于孙策马后，看着孙策那抹青莲色的身影，碧色的眸中不禁带了几许温柔。

却在此时，忽见有三人自草丛而出，恰巧此时，孙策回首笑着看向孙权，但听孙策笑道：“权弟，你看看这秋景多美。”话音刚落，忽来了一支箭，那箭分明刺向孙策的……

“大哥！”小心……这二字还未出口，那支箭早已刺入孙策的身子。

孙权一愣，回过神来，已见孙策坠落马下，刹那间，秋风忽起，拂来的竟是那人身上淡淡的水香……

“伯符！”孙权下了马，他快步走至孙策的身旁，随之轻轻握住了孙策开始发凉的手，他看着他唇角的血丝，孙权刹那间竟觉自己连呼吸也做不了。

他本是个坚强的人，可在如今，却已泪如雨下，他握紧着孙策的手，只哭着叫着：“伯符……不要……不要离开我……”

“权弟……快走……”孙策虚弱地说着，“以后……内事不决问张昭，外事不决问周瑜……”他说出此话时，似已用尽全身力气。

“我不走，我不要你死……大哥！”他仍是哭喊着，抱着孙策的身子哭得不停。

这么多年了，他仍未与他表明心意。

他好悔，好悔为何不早些说？为何中箭的是伯符，为何不是他自己！为何……

黄叶纷飞，秋风徐来，落日西下，相思早已成灰。

……

多年后的某日，孙权竟是梦见自己回至了儿时，只见那人威风凛凛地坐于马上，他则是立于孙策的马下，捧着几束葡萄，天真笑容满脸地与他道：“大哥，若有一日，我像你这般威风该多好啊……”

有生之年里，他已君临天下，然那人早已成了往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