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逍遥(八)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5249 更新时间:2019-09-22 02:53:23
白衣瞑重新回了趟小翠家。
他抱着刀,远远地看着坐在屋顶上的少女。她大概是因为情绪起伏太大,早就疲惫不堪了,此时正微微低着头,估摸着是已经进入梦乡了。
她身后的那轮月亮明亮得很,光芒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要将她薄弱的身子吞噬了。
白衣瞑靠着树,轻轻“啧”了一声,收起目光转过身离开了。
看起来,有时候,做那个唯一清醒的人未必是一件好事。
——
方栖言回到家时,大山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他。
方栖言看见他时先是愣了愣,随后笑道:“您还没睡,是因为失眠了吗?”
“道长……!”大山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迫不及待地开口,“关于顾君的死,您有线索了吗?”
方栖言没有立即开口,只是看着他保持刚刚的微笑,被夜色衬托得有些异样的眸子里的光芒闪动。大山只是和他对视了几秒,就突然失去了直视他的勇气。他觉着方栖言这眸子里的光芒诡异得很,感觉像是要把他身体内的什么东西给吸走一样。
一个壮硕的汉子在一位身如书生的少年面前畏畏缩缩,这怎么看都滑稽无比了。
大山被方栖言那微笑刺得有些不舒服。此时他突然后悔在这拦下他。万一这位道长是那种在晚上会异变的人,那该如何是好?
他正胡思乱想着呢,却听方栖言缓缓道:“啊,有线索了。”
大山一顿,随后欣喜地抬头望着方栖言。而在他和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方栖言后退一步,举起自己的玉箫正对着大山两眼之间。
大山愣愣地凝视着那玉箫,不知所措,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像个二愣子一样盯着那玉箫发傻。
突然,方栖言厉声道:“还不出来?!”
就在他喊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大山突然感觉面前的一切都扭曲了,屋子,月色,甚至他自己都在慢慢变形,逐渐混作一团。而身姿依旧不改的,是握着玉箫,白衣楚楚飘渺如仙的方栖言。
大山的目光慢慢失去焦距,双眼无神,在这疑似真又犹如假的扭曲的环境里,生生晕了过去。壮硕的身躯一下压塌了身后的凳子,他却依旧没有醒过来。
方栖言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刚刚被玉箫吸出来的那一团白色的,体态像是云一般东西。
这确实是一束灵体,掌管一部分记忆的灵体。
只不过,这部分记忆灵不属于大山罢了,否则在他捏决后玉箫绝对吸不出来这东西。
他看着那团浮动的甚至有些可爱的东西,不禁失笑。
“原来还真的……是被篡改记忆了啊。”
——
沈子吟蹲在房梁上,撑着脸看下方的娇娘。
她这个晚上又出去了一次。
娇娘一开始和沈子吟说自己是要出去捡干柴,而实际上在沈子吟进了主殿没多久,她就跟着进来了,在做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之后,又一次出去了。
而此刻,她正对着那具棺材发呆。
怪异。沈子吟暗暗想道。
古寺外传来飘渺微弱的钟声。这大约是从乌苏塔传来的。
这是南枝原一区的习俗。镇塔人每天都会跃上塔顶的钟台,分别在清晨,正午,入夜的时候敲钟,每日三次每次三下,不曾间断。
此刻这钟声传来,定是步入清晨的时段了。
娇娘听见钟声后突然回过神来,朝沈子吟房间的方向望了一眼,急急忙忙从旁边拖了垫子,跪在主殿中间,双手合十,作祷告状,看起来宁静无比。
沈子吟瞥了一眼那个娇娘挎出去的竹篮。果然,那刚刚还空空如也的竹篮此时已经是满满当当的干柴了。
这女人还晓得装模作样,随时提防他。沈子吟眯了眯眸子,有些想笑。
这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东西,竟然还挺有趣的。
那,到底该从那一步开始撕开她虚伪的皮呢?
就在此刻,他听见了熟悉的萧声。
沈子吟想了想,最后勾起了唇角。
还是等她自己揭下自己的皮吧。
他这样想着,身影一闪,消失在房梁之上。
——
方栖言这边,大山自醒了之后就一直茫然地看着他,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方栖言。
“认识顾君么?”方栖言朝他摆摆手指。
“顾君?”大山认真地想了想,疑惑道,“有这个人吗?”
“有啊,你亲口和我说的。是你的兄弟!”方栖言突然佯装认真道。
“???”大山挠挠脑袋,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过……”
“什么时候了,你还逗他。”突然白光一闪,沈子吟出现在他身后,“成功了?”
“成功了。”方栖言笑嘻嘻地从自己腰间的储物袋中掏出了那团白色的云灵体,“就是这个东西搞出来的,和我们猜测的一样。”
“那就差不多了,可以准备开始了。”
大山愣着看沈子吟突然出现在这个屋子里,愣着看他们莫名其妙地交谈,愣着看方栖言掏出一个白色的看起来软软的奇怪物体,最后愣着看方栖言笑嘻嘻地徒手捏爆了它。
沈子吟看那灵体被捏爆后漫天挥洒的白色光屑,无奈道:“你应该把它留下来的。还可以观察一段时间。”
“哎,反正待会这东西能大把大把地抓,在乎这区区一个干什么。”方栖言挥手,将自己手上残留的光屑也清理掉了。
“行了,准备开始了。”沈子吟摆手,示意他跟过来。
方栖言站起身,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向着大山道:“可以跟过来哦,漫天光屑其实还是很好看的。”
大山冷汗直冒。什么啊,让他去欣赏那东西遍天的尸体残渣吗?
看那东西刚刚还在蠕动的架势,应该是活着的吧?那么奇怪可怕的东西,被一个少年面不改色地捏爆了??
大山不知道此刻到底是该感叹后生可畏还是该抱头痛哭了。
——
白衣瞑早就将所有的人聚集在村子中间的空地上了。
这次南枝原接纳的流民人数不多,所以就算是在这不大的地方也不会显得拥挤。
人群中的人神色各异,有兴奋,有期待,有害怕,也有不耐烦,一群人围在一起,吵吵嚷嚷,不知道大清早把他们距离在这里到底所谓何事。
在那几个不耐烦的人忍不住要暴起时,一阵萧声贯穿人群,充斥环绕在每个人的耳边。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不是被吸引的那种安静,而是仿佛魂魄被抽取,无神的那种死寂。所有的人眼睛里都没有一丝活色,皆愣愣地望着前方,口微微张开,像是傻二愣子一般。白衣瞑看他们一个个都是这种滑稽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方栖言缓缓吹着箫,是柔和温滑的曲调,听起来十分舒服。他一边吹,一边朝着人群中心靠近,而沈子吟跟在他的身后,用一只蘸了金墨的笔在空中不停画着咒文。
他们每经过一个人,就有一团灵体从那人身体里飘出,而在飘出的那一瞬间,他们就会倒下进入昏睡状态。这样一路下来,他们收集到的灵体已经密密麻麻,达到了可叹的数目。
“看来是根据记忆强度来制定植入的灵体数量的。”沈子吟看着身旁七横八竖的人,在看了看被锁在一个小的结界里的那些纯白灵体。
“这灵体看起来纯洁干净得很,应该都是很美好的记忆吧?有这个必要全吸出来毁掉吗?看起来还挺可爱的……”白衣瞑凑过去,敲了敲结界壁。
“再美好的记忆也不能随便植入啊。”方栖言摊手,想了想,“打个比方,如果有人向你植入一段美好的记忆,嗯……内容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然后我俩过上了神仙眷侣般的日子,天天举目齐眉。很美好没有任何危害啊。但是放在现实里,你当真了,追着我,我会觉得你疯了,别人也会觉得你疯了,那越往后,制造出来的骚乱也就越来越大,会引发一系列的治安问题,那归根结底,这段记忆也就是罪魁祸首了。”
这什么鬼比方啊!?沈子吟嘴角一抽,扶额。
“你是怎么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的??”白衣瞑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以此深表自己的嫌弃,“再说为什么是我被植入而不是你被植入??”
“那换个说法,如果有人向我植入了一段美好的记忆,内容是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
白衣瞑面无表情地拔出了刀。
无语如沈子吟,有种想要发誓这辈子不接近方栖言的冲动。
“啊对了,还有个问题。”白衣瞑停止了拔刀的动作,转头问沈子吟,“你们这么明目张胆,不怕打草惊蛇吗?”
沈子吟朝着远处的灌木丛遥遥地望了一眼,看见了一抹没有完全被掩盖的深红,随后笑着道:“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打草惊蛇啊。”
——
待他们将昏睡的人全部送回家并且处理好后事之后,天已经微微透露着暗色了。
“今晚就要解决所有的事吗?”方栖言从布袋里取了一沓白符,递给沈子吟。
沈子吟点头:“尽量解决。出了乱子的话记得保护好村民。”
“那你自己万事小心。”
沈子吟朝他挥挥手,跃身走了。
白衣瞑捶着肩从最后一人的家中走了出来,没走几步就瘫坐在地上。
“我这辈子就没处理过这么多破事……”白衣瞑是连恨恨地骂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看着沈子吟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怎么自从跟着你们后就没一件让人痛快的事。”
“让你早点经历一下这些总不会是坏事。”
方栖言瞥见他布袋里不小心透露出来的光,不由得笑了:“想留一个观察直说不就好了,我好帮你下个咒将它封起来。这东西虽然无害,但谁能保证它一定温驯呢,别到时候你也莫名其妙多出一段和顾君的爱恨情仇了。”
白衣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看见了自己在沈子吟摧毁结界之前偷偷拿走藏起来的灵体。而此刻,这东西正从他的布袋中微微挣扎,透露出光芒。白衣瞑登时没了话说。
几秒后他一把将那灵体抓出来,当着方栖言的面将它毁掉了。
“有时间管我还不如好好去安慰那个被你吓得不清的大山!”白衣瞑撂下这么一句,态度恶劣地转头走了。
方栖言看着一地不规则的光屑,颇有种管不好熊孩子的无奈感。
——
娇娘跪坐在主殿之中,虽然摆出一副安然的模样,实际上心里早就波涛汹涌了。
那些家伙……她烦躁地揉揉自己的头发,拆散了那看起来就很金贵的首饰,全部扔在一旁,暗红色的眸子泛了点光,在昏暗中像是一团火一般。
她低头,拉起了袖子,看着自己手上的刀疤。
这是那个疯子女人小翠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用轻烟刃割出来的。虽说这轻烟刃对于凡人来说割上一刀就必死无疑,是上古凶器,但对于拥有灵力妖力的非凡物和修真者来说,不捅中要害就没什么问题。
可也根本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啊。娇娘苦笑,手上长长的伤疤在模糊不清的雾色中愈发怖人了。
轻烟刃造成的伤,根本无法自然愈合,要修复的话,是要消耗大量灵力的。
所以她现在憔悴成这个样子。娇娘握拳,看着面前的棺材。她早就把上面的红布揭开了,也做好了今夜就和沈子吟摊牌的准备。
但是,到底要怎么做呢……
就在此刻,娇娘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她惊了一下,突然明白过来这么早就和沈子吟摊牌是一个多么傻的想法。她刚刚想转身做个抵挡,脑子里还在盘算到底该怎么解释,只是还未等她的目光完全偏移,风声就突然炸起了。
娇娘被掀了个措手不及,后跳几步,跃到了那棺材的后面,手撑着棺材,给它下了个咒固定住,免得它被掀飞了。
风势依旧没有止住,尘土与枯叶乱舞。娇娘抬手试图支架住汹涌的风波。迷乱的视线中,沈子吟的身影踏着凉凉寒色,步伐依旧波澜不惊,一边走,一边抽出了腰间的百季。
娇娘心跳如雷,眸子中的颜色愈发刺眼。她念了个决,抢在沈子吟召吟之前召唤出了数多血灵,一齐朝着沈子吟攻去。
风势突然止住,沈子吟的衣袍舞动,周身寒光环绕,攻势又起,百季一挥,将那些冲过来血灵斩了个干净。
娇娘本来就没有准备以攻为主,但是这下看起来,防也防不住了!
她在心里破口大骂,脚尖一点再次后退。沈子吟的召吟已经完成,一刹那空中多出无数剑光,皆齐齐指着娇娘,沈子吟手一挥,半数就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她冲了过来。
纵使她有再厉害的功夫,在行动如此受限地方也不可能全部躲开。娇娘在地上翻滚,躲了许多攻击。她突然跃起,手上多出了一把匕首,血气之中一挥,击碎了攻势最猛的那一支剑。
沈子吟微微睁大了眼,震惊之余攻势依旧没有停止,剩余的剑光也发起了攻击。
娇娘脚向地一踏,阵法突起,血气一瞬间凝集,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怨灵,嚎叫着嘶吼着,隔绝了寺内寺外两个世界。而那剩余的半数剑影,在接触那东西的那一瞬间就被吞噬了。
沈子吟下蹲,在地上贴了两道符。瞬间火光肆起,顺着道路一路延伸,引燃了那怨灵。
寺内的娇娘见状就知道不能再继续维持这个法术了,否则她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天空。她灭了阵法,被热浪掀得又退了几步。门外的怨灵没了她的法术支撑开始消失,而火光也在那一瞬间如幻像一般破灭了。
幻术!?娇娘猛地反应过来。中招了!
怨灵被一束寒光穿透。那寒光带着杀意,朝着娇娘的心口直击了过来。娇娘一个移步,错开了那束光。因距离太近,她看清了那束光的真面目。
是百季啊。
而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她知道她输了。
沈子吟就跟在百季之后,趁着娇娘的注意力全在百季身上的那一刻,手一把抓住娇娘,将她整个人带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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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娘的背脊与墙壁猛烈地撞击,痛得她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意识,硬生生咳出了一口血。
百季就钉死在了她颈处不过毫厘,她甚至能感受到它周身散发出的冷气。而沈子吟,正将她按在主殿的神座上,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握着百季的剑柄,卡在了她的面前。
比起刚刚的躁动,现在这一处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死寂了。
娇娘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散了架,动弹不得,只能恶狠狠地瞪着沈子吟,那对胜血眸子一瞬间像是要燃烧起来一样。
沈子吟清冷的目光与她对上了。娇娘这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到底有多近,连呼吸都要交错了。
半晌后,沈子吟松开了娇娘僵硬的甚至有些颤抖的肩,叹了口气,将百季从墙上拔了出来,语气轻轻的,甚至带了点无奈:“现在玩够了吗?”
娇娘咬牙,握拳朝着他的脸挥了过去。
这般软绵绵的攻击对他定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沈子吟一抬手就握住了她的拳头。
“你装女人是真的装的一点都不像。”沈子吟缓缓吐出一口气,竟是笑了出来,手一转,握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无名指上的环装图腾花纹,“没有人告诉过你,左侍的契约不管怎么幻化,都是不会消失的吗,猷眠?”
“娇娘”看着自己右手,又看了看沈子吟握住她手腕的左手无名指上那完全相同的花纹,在沈子吟笑意满满的视线中,慢慢泄了气,恶狠狠地“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