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明月夜，辰过丑时。

暗林残影与过空寒风缠绕，发出不同寻常的尖锐的声响。月光并不清澈，在倾泻而下的透明的绸缎中依稀能看见如长虫一般蠕动着的浑浊的灵波，夹杂着浑浊无比的暗紫色的幽冥，浮动无半空，似乎在与面前人周旋。

念川手中握着自己的锦袋，只定定地看着。风愈来愈大，擦着他的面颊过去了，带着白色的发带飞舞。念川舒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将锦袋贴近额头。

他微微笑着，低声说：“这次就算是想，也回不去了。莫要怪我啊，阿宁。”

话音缓缓落下，念川静立了一会儿，任凭自己被乱风刮拂。

下一刻，他倏然睁眼，眸色转为金黄，似是携带着琥珀的暗与锋利的古符在他眼底浮动着。神体全现，威压乍开，这一片荒芜都是他的领域。从他身后席卷而来的风无比狂躁地朝着幽冥浮动处打去，生生击退了从那边吹来的风。就在这狂风交响衣袍乱舞中，念川抬起手，向着月光与幽冥交杂处一划。那边的空气剧烈颤动起来，似乎有什么在长啸尖叫。

念川的面色依旧平静。他手一探，撕开了那片月光。

能令人脑颅瞬间炸裂破碎的尖锐哭声在四周响起，是无数个幽冥的鬼哭狼嚎。念川连眉都没有皱一下，只是身后的灵光猛地向着黑气席卷的裂缝刺去，数根一同固定住那裂缝的边界，向四周拉扯，将入口越拉越大，直到念川的身体完全没入暗紫色的幽冥之气中。

也就是从此刻起，注定他不能回头。

万花之主念川，触犯了三界条约，于人间强制打开了沧洲深境，进犯冥界。

——

沧洲深境内一片昏黑，只有天边悬挂着藕色的光，照不亮这浑浊的空气。所有的幽冥都在躁动着，长啸已经停止，它们蠕动着，想要靠近念川，吞噬他身上浓厚的灵气，但还未等它们有所行动，就在一瞬之间被灵光割裂成碎片。

念川一步一步走着，不理会身后此起彼伏的痛苦的尖叫。他的面前是一片黑河，正不安地涌动着。黑河的对面是开得正艳的彼岸花，依稀可见根系下作为养分被汲取成碎渣的灵魂。他愈是靠近，黑河涌动得就越剧烈。时不时有被烧得焦黑的魂魄从粘稠的液体中探出头来，挣扎着想要逃脱，却在霎时间又被拉入黑河之下。

黑河的浪潮已经伸道了念川的脚边，有细长的爪子从中深处，想要拉他进到这黑河内，成为下一个被折磨消熔的魂魄。念川身后的灵光一阵异动，率先冲了过去，却在触碰到黑河的那一瞬间被烧成焦灰，随着浮动的空气散了。

黑河似乎感受到了这一波动，突然凝了数层浪潮，铺天盖地涌来，就连念川身后的土地也瞬间崩裂，涌出大量黑色的稠液。每道浪潮中都夹杂着无数个魂魄，通体焦黑，睁着白色的空洞的双眼，长大嘴巴尖啸，皆盯死了念川。

念川眸中暗光闪过，一脚踏上黑河的表面。一瞬间，一切如同静止，自他脚下生出的冰藤猛地生长分裂蔓延，席卷了一整个黑河，将不可计数的魂魄连同那肮脏的液体一同冻结，凝结在平地之上，如同耸立的崖谷。冰莲盛开，枯萎了岸边一大片曼珠沙华。

一片冰凝雪白，在这浑浊的界地如此突兀。

“冰原”之上，念川吐出一口浊气，闭上眼，感受着望归魂魄的气息。

突然，他猛地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天边，那正在汇聚的雷云。念川皱了皱眉，“啧”了一声，提起衣摆奔跑起来。

他脚尖踏过之处，冰藤生长得愈发高大，结成一层一层的屏障，生了巨大而尖利的棘刺。

身后的崩塌碎裂之声不断传来，念川尽极力奔跑。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知道追赶他的是什么。他在逃，却又是在冲，冲向他就算舍弃生命也要到达的地方。

在血红的彼岸的尽头，生着沧洲深境的生命之树，冥界的十九支柱之一。而在他眼中，没有灌天的灵力，也没有高尚的地位，有的只是在缠绕的树藤中沉沦的，那个最新鲜的灵魂。

望归。那是望归。

念川身后的灵光已经凝结成长刺，皆指向古树。幽冥的屏障感受到灵场的波动，已经生起，结了一道厚厚的暗屏。念川双手运力，直接祭出灵流，消蚀着那屏障。幽冥不断尖叫着，但比这声音更尖锐的是身后冰墙碎裂的声音，不停在念川脑内回荡。

还差一点。就只剩最后一步了。

只要他触碰到了望归的魂魄，他就能带着他离开，从此永远不踏进这个地方。

纵然身毁不存，纵然万劫不复。

幽冥屏障破碎，暗光闪烁。念川不顾反噬之力的涌起，纵身朝着古树冲去。古树枯藤惧怕他的灵光，皆在向后退缩，无意间便松开了望归的魂魄。

念川脸上闪过一抹喜色，召唤灵流席涌，打算包裹住望归。

只是还未等他的灵流接住那轻飘飘的灵魄，就一瞬间炸裂成闪光的灰尘。而他被一股外来的力量压翻在地，身体被数根自地面倏然刺出的巨刺贯穿了。

手肘，膝盖，腹部，右胸。这四处都被刺穿。念川呛出一口鲜血，疼痛感使他有一瞬间的麻木。他动弹不得，仰面朝天，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同着金光而来的千名神兵，带队的众位神尊——以及为首的天尊。

身后，望归的魂魄重新被卷入古树，没入更深处，已经感受不到声息了。

念川咬牙，带着恨意长啸一声，贯穿他身体的巨刺瞬间崩析解体。藤木破土而出，卷飞了众多神兵，霎时血落满天。众位神尊赶忙压制，一同捏决，口中颂念咒法。念川脚下生出数多阵法，皆是瞬间而发。光屏之内，念川的身体无数次被刺穿，被割刺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但又被神体不停修复，到最后只剩满地鲜血，骇人无比。

念川站在遍地脏污之中，手微微抬起，灵光在手中汇聚，古符涌动，堪堪击碎了那一层层堆积的杀阵。他抬头，眼中是刺骨的冰冷。

众神尊惊异无比，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天尊弹指，一把灵剑刺入念川的心脏，打断了他的运法，将他整个人都带飞了出去。古树之前瞬间生出数多藤蔓，结成屏障，接住了他残破的身体。

“汝可认罪？”天尊站在祥云之上，俯视狼狈无比的念川。

念川费力睁眼，看向高高在上的天尊，忽然笑出了声。他每笑一声，就会有大口的鲜血溢出来。他的一身纯色几乎被血全部染红，只剩发带依旧如初。

念川伸手，从自己的胸口拔出那把剑，缓缓站起，笑道：“天尊怕不是忘了，念川这副身体，不过是个摆设罢了。若想压制，不伤及神体大约是不可能的。天尊对我如此心软，难道不觉辜负身后那些死去的人吗？”

他话音刚落，就又有两把长枪刺入他的双肩。

“叛者，不可对天尊无礼！”一位武神大声呵斥。

念川又笑了两声，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倒下，任凭鲜血泼洒于地，作了这一片脏土的养分。他抬头，看向天尊身后捏决的武神。

“私者……还不配来惩治本尊……”他无比讽刺地笑着。

“你！”那武神气得眼眶发红，目光一转看着天尊。

天尊缓缓合目，似是有无声一叹，手微微一抬，雷云顿时压低，而他手中多出一道灵召，威压突如其来，压得念川生生跪下了。

“知禁而犯禁，杀幽冥万魄，破天冥秩序，伤吾军不可数。今，以吾之命，剥汝之神尊之位，灭汝古神之体，惩汝三魂六魄，受天雷九九八十一道，入苦狱永世不得超生。”

雷云受指，紫雷猛然袭来。

念川轻笑一声。他已经没有力气回头去寻找望归的魂魄了，也没有力气抬头面对结局，只能闭上眼，遮掩这一世数多悲凉。

——

青藤席卷，自重云向下俯冲。

“什……！”惊呼声此起彼伏，众位神尊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捆了个结实。那藤蔓上还生了倒刺，已经逼入了他们的盔甲。

一道碧光直直朝着天尊袭去，却又在最后一刻错开了他的身，只斩毁了他身后的雷云。

念川愣愣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袭青衫。

天尊抬手捻起肩上被斩落的一缕发丝，垂眸，淡淡地说道：“你果然还是来了。”

开宁手执长剑，周身灵流环绕，金色的眸子里似乎下一秒就要燃起烈火。

一片迷蒙中，他的声音载着沉重而清晰的怒意：“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