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无思(十五)
小说: 南乡赋 作者:川屿花寺 字数:2547 更新时间:2019-09-22 02:53:26
楼红宋家。
红绸结彩,新上的灯笼高挂,喜庆的颜色遍布了一整条街。没有月亮的天空,有明灯渐渐高升,融入一片照不亮的深沉。
吹着唢呐敲着锣的队伍被人群簇拥着,穿街而过,挨家挨户宣告喜事的降临。
何萍水身穿金丝嫁衣,头上顶着的是沉重的金饰品。红纱遮住了她的视线,也同样遮住了她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从围墙外传进的乐声和喧闹翻过窗棂,从四面八方压来,在她的肺腑充斥贯穿,由血管中缠绕交集,又随着缓慢的、沉重的心跳散出了,却唯独没有消失过。
所有人的声音似乎都被无限扩大了,所有人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
这种淡然到底始于何处?是来自被逼着穿上不属于自己的嫁衣时的绝望,还是源于被押着拜堂时的心如死灰?
何萍水低头,透过红纱垂下的缝隙,看自己苍白的手腕。
自己的请求一定给念川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吧?那孩子对她一直都很好,自己却为了一己之念提出这般过分的要求。
念川口中所说的冥界以及什么沧洲深境,她并不能理解。可实际上她比谁都清楚,望归回不来。
那个像清风一样的人,回不来。
心脏猛地漏了一拍,何萍水脸色一变,剧烈地咳起嗽来。她甚至都来不及拿出手帕。她咳了许久,干哑的声音被嘈杂掩盖了。待情况稍微好转一些后,她放下手,看着袖子上的血污,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
这副身体,还能在宋乐的折磨下存在多久呢?
在脑内充斥的全部都是无意义的想法。何萍水自嘲地笑了笑。她现在根本没有资本渴望有人来救她。
况且处在这样的世界,还不如早点死了罢。
何萍水这样想着,慢慢闭上了双眼。
——
门被轻轻推开,有人影飘忽着进来了。周围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待何萍水察觉到不对劲时,来者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
这人的脚步声极轻,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按照宋乐那种性子,定是不会如此小心翼翼。何萍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佯装平静,努力不让自己表露出任何异样。
一开始,她本以为是趁乱偷窃的盗贼,却不想那人根本没有任何行动,只是站在她的面前。何萍水几乎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轻柔得不可思议。
何萍水不免紧张了起来,但是在现在这种处境下,就算面前人真的对她做了什么,她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所以她干脆认命,静坐着等待深渊的降临。
“抱歉,我来晚了。”半晌后,何萍水听见面前人这样说,声音温柔而清晰,传入她耳朵的那一瞬间,也贯穿了她的胸腔。
她不住颤抖着,想要掀开红纱看他个究竟,却又使不上一丝力气。视线被水汽萦绕着,连近在咫尺的红纱的花纹都看不分清了。
望归抬手,撩起了何萍水的红纱,在烛光映照着的温柔下朝她笑着。
何萍水的一眨眼,豆大的泪珠掉落下去,洗清了她的视线。望归干净的面庞映入她的眼帘,依旧是像当年的纯洁去柔和,还是她心中仅存的一缕清风。
“望归……望归……”何萍水站了起来,双手捧着他的脸,却又不敢用力触碰,生怕下一秒他就再次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
她颤抖着:“你……你……”
望归抬手,手掌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轻轻点了点头:“我回来了。”
一瞬间,何萍水泪雨如下。
她扑过去死死抱住了望归,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口中还絮絮叨叨地说着责怪他的话。望归也紧紧抱着她,眼眶也红了,却依然在微笑着,侧耳听自己心爱的女子的话语。
“……不过好在你终于回来了。”最后,何萍水一边哭一边笑,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眸子也更加明亮,了无之前的病气,“带我走吧,离开这里。”
“好。”望归牵着她的手,“我们离开,去属于自己的地方。”
何萍水抬手擦去自己满脸泪痕,用力点点头,跟随着他的脚步,跑了出去。
而他们的身后,何萍水的身体依然静坐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已经失去了所有生命特征。只是他俩谁都没有回头去看,径直朝着有光的那头去了。
——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的地方。”何萍水指着码头的巨柳,“你在那下面朝我笑,说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给我带更稀奇的东西。”
“嗯,你对我招手,叫我早些时候回来。”望归捏了捏她的手,侧头笑笑。
何萍水的眼眶依然是红红的,却不带任何悲伤的神绪。她的眼里散发着星辰一般璀璨的光。她似乎还是十六岁的少女,嘴角的微笑是最甜美的弧度。
仅仅是执手,便能共老天涯。
他们走过了许多地方,细细回忆着两个人见面的场景,甚至还能再挖掘出许多有趣的细节,逗得两人一同大笑。
月亮升起来了,映照在江头,投下一片粼光。
一条大道,除了风舞就没有别的生息,仿佛整个世间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最后的最后,望归带着何萍水来到了江尾的岸柳旁。
“记得吗?”望归对她说,“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何萍水扑哧笑出声,“那时候你被一堆混账小孩逼上了树,抱着树枝抖得和筛子一样,还是我过去把他们全部赶跑的。后来我叫你下来,你却害怕得连话都说不清。我就一直没有想通,难道我比他们长得要丑?你不知道,为了这事,我气了许久呢。”
望归笑了起来,摇摇头,辩解道:“那时我是情急之下才爬上了树,谁知会上树却不会下树,况且我又胆小,害怕摔下去就不省人事了。当时看你盛气凌人,我大约是呆滞的吧。”
“一晃这么久过去了,你还是这样,总是任人摆布,从来不会去反抗。”何萍水冲他笑,走到河边坐下了,将脚浸在水中,“可谁让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想要一辈子保护你呢。”
“若是我再有点出息,你就不用再受委屈了。”望归也坐在她身边,揽过她的肩,拥着她,眼里再次泛出泪光。
“傻子,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何萍水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笑道,“只要有你在,哪怕天大的委屈我也不在意。况且,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让我们烦心的事了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再也听不见了。望归没有低头看她安静的睡颜,而是望着江的那头,强忍着泪意,用力点头,“嗯”了一声。
随后,何萍水的身体与他一同渐渐淡化,望归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却带着欣慰而满足的微笑,低头将爱人的眉眼生生映去自己的心底,最终慢慢闭上了双眼。
一声响指,梦境破碎。
依旧是宋家的婚房,坐立在床上的是何萍水的尸体,苍白的脸上挂着的是柔和的微笑。
——
一阵风来,一切都消散了,像是随风而去的花瓣,愈行愈远。
沈子吟在一片花海之中呆滞地站着,半晌后回神,伸手一触,已经是满脸水痕。
他的脚边,两朵红花交映缠绵,风也不能吹拂开一分枝蔓。
身后有轻微的声响传来,沈子吟有些茫然地回头,看见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是有着与他差不多大的身体的念川。
念川展开手掌,放飞了手中最后一片花瓣。风吹得他白色的睫毛颤动,而他看着沈子吟,柔然一笑:
“欢迎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