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夜里露重，您把袍子披上吧。”江榭从床底拿出已经铺了一层灰的袍衣，用力抖了抖，看着坐在窗口的林氏。

林氏看着窗外的圆月，并没有回复他。

江榭直起身，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也没有再说话。

许久之后，林氏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对上江榭的目光，问道：“东西整理好了吗？现在可以走了吗？”

江榭只是点点头，并没有说什么，走过去替她把袍子披上了。

……

“我知道这里有一个后门，是以前下人们偷偷出去做些主子不知道的交易用的。现在已经荒废了，挂了大锁，钥匙就在放您现在的梳妆台的小夹层里。方才我已经把那锁打开了，待会只要从那边出去就行。”江榭对林氏说道。

林氏点了点头，揪着自己的衣服，能看出来不免有些紧张。

“娘，别怕。”江榭朝她笑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现在已经夜深了，没有人会来这里的，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他话音还没有落下，就突然被林氏捂住了嘴。

江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林氏，却发现林氏根本没有看着他，而是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窗户的方向。

江榭顺着她的目光所向看去，顿时愣住了。

是人影，很多人影，朝着窗户靠近的很多人影。

在呆滞了半晌后，林氏僵硬地卡着脖子，转过头看向他，眼泪瞬间掉了下来。江榭咽了咽口水，轻轻脱开她的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猫着腰，拉着林氏移动到了墙壁的边缘，窗子的正下方，也就是外面那些人的视线死角。

江榭紧紧搂着林氏，贴着墙听外面的动静。林氏在他的怀里剧烈颤抖着，死死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就在这个房间？”江榭听见外面的人发声了。

“对，他说是这个房间。”有另一个声音这样回复他，“他说这个房间里面有他用来抵债的女人。”

“听说还有个小孩。”又有声音传来了。

“那正好，女人卖到醉鸳阁，小孩随便卖到什么地方，还能拿双倍的钱。”

“等我先看看那女人好不好看，好看的话先给兄弟们玩玩……”那声音越靠越近，随后便是窗纸被戳破的细微声响。

林氏抱紧了江榭的胳膊，不敢松手。江榭双眼通红，死死咬着牙，想冲出去和外面的人拼命，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怕林氏受到什么伤害。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要做出这种事……

“呸，根本看不见人啊！咱们不会是被坑了吧？”

“哼，他江明要有那个胆子，也不会让我们大半夜的来拿人了。”外边的人嗤笑道。

江明……？

是江明……

江榭捏紧了拳头，眸子里几乎要燃起火焰。

又是这个畜生！！

他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阿榭……”林氏看着他，求助般无声地唤了一声。

怎么办……到底怎么办……

江榭呼吸有些急促，他环视着四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武器使用的工具。

可是以他这副瘦弱无力的身体，该怎么与外面那么大一群人抗衡呢？

该怎么……从他们手里保护好娘呢？

江榭有些无力。他看着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自己的林氏，突然有点儿想哭。

原来他根本没有脱离绝境的力量，也没有保护任何人的力量。

这种生活，他真的过够了。

窗外的人影已经移动到门口了，听那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已经决定硬闯了。江榭突然站起身来，想要直接打开门和他们拼命，却被林氏紧紧抱住了腰。

“阿榭别去……对不起……”林氏死死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背后的衣服里，可哭泣声还是无比清晰地传入江榭的耳朵。

“别怕。找个地方躲起来。”江榭只短短说了两句，便掰开了她的手，迎着房门过去了。

正好房门被一脚踹开，伴着林氏的尖叫，江榭大吼一声冲了上去，撞了那头子一个措手不及。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起攻势，就被人抓住了头发。

紧接着，他的腹部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江榭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缩成一团，捂着自己的腹部，不住颤抖着。

“小杂种还挺横的。”那男人啐了他一口，接着一脚踹开他，朝着里屋走去。

“别碰……我……娘……”江榭顾不上疼痛，一把抱住那人的腿，不让他前进。

“操！”男人暗骂一声，给了江榭一脚，又狠狠地踹在了他的腹部。江榭疼得差点失去意识，胃里翻江倒海，让他有种眩晕感，想吐得很。

他身后的下手们看江榭依然死死扒着自己大哥的腿，也随着他动了手，拳头和脚不断落在江榭的身上。江榭咳出一口鲜血，眼前一片昏黑，却依然不肯松手。

“这小子还挺厉害啊？”其中一个贼眉鼠眼的人打累了，直起腰来想要歇歇，却突然注意到了门口的男人身后的动静。

他惊得浑身一抖，指着男人的身后，尖声喊道：“大哥！！小心————”

可他这句还是喊晚了。大哥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匕首插穿了喉咙，连呻吟都没发出来就倒了下去。

众人都被惊得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满手鲜血的林氏。

林氏颤抖着，看着蔓延到脚边的鲜血，想要尖叫，却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她后退两步，却突然又和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利。她一把拔出了方才插在男人喉咙里的匕首，挥舞着朝着面前一群人冲过去了。

那群人被吓得魂飞魄散，逃窜着躲远了。

林氏却没有再追，因为她看见了倒在地上的江榭。

匕首掉落，林氏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抱起了江榭，将他搂在怀中，口中念叨着：“别怕……阿榭别怕……娘保护你……娘保护你……”

“咱们走……咱们出去……咱们逃离这个地方……过我们自己的生活……阿榭……”

“……切，原来只是个疯子。”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些人对视一眼，点点头，便慢慢移动脚步，朝着林氏靠近了。

只是还没等他们靠近台阶，就被从地表倏然生出的足有人高的火焰拦住了去路。

火焰慢慢延伸，分叉，不一会儿就布满了一整个院子，将他们围困了起来。

众人惊骇，莫非这女人还会什么邪术？他们皆抬头看向林氏。可林氏也是一脸茫然，呆滞地看着面前的火焰。

此时，自院门处传来一阵狂笑。

众人抬头看去，看见了站在围墙之上，宛若一颗圆球的江明。

江明激动得脸颊通红，手上挥舞着画着符文的符纸，几乎要跳起舞来。他大声嚎叫着：“我成功啦！！我成功啦！！！”

“江明！”有人朝他大喊，“你他妈在做什么！”

江明如同看着一群小丑一般看着他们，笑的眼泪都激了出来：“一群白痴！蠢货！敢威胁我？你们等着死在这里吧！去死吧，去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火光的照映下，他的面容丑恶而狰狞，像是从地狱中出逃的罪孽深重的罗刹。

“畜生！！”有人恨声骂道。

“你尽情骂吧，反正也没多少时间留给你们嘴臭了……哎呦……！”江明仰天长笑，可惜这后仰的幅度有些大，导致他一个不稳从围墙上摔了下去。

如此滑稽的场景，此刻却没人能笑得出来了。

“……喂，那女人跑了！”突然，方才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又喊着。

众人转过头，看见了林氏抱着江榭一头扎进火海的身影。

“他妈的，”有个高个子的男人啐了一口，喊道，“抓她回来！要死也要拉她一起死！”

众人皆喊好，朝着林氏的方向准备冲过去，却在刚刚踏过那火焰时被烫得嗷嗷大叫，甚至还有人在冲过去火墙的时候呗引燃了衣服，正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

“这女人……当真是疯了吗……”大个子看着手上的燎泡，目瞪口呆地看着不顾一切向前冲去的林氏。

——

“阿榭……”林氏的衣服被烧去大半，已经不能护住她的皮肤了。她的腿上已经遍布燎泡，脚底更是已经被烧成了焦炭。她忍着剧痛，死死咬着牙，却在听见江榭一声极其微弱的呼唤时落下泪来。

“娘……”江榭费力睁开眼，透过一层模糊的屏障，试图看清林氏的脸。

“阿榭别怕……阿榭别怕……”林氏又哭又笑，表情怪异得很，“娘带你出去……娘带你出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脚抵着石砖的缝隙爬上围墙。围墙的缝隙中也不断有火焰迸出，灼烧着她的皮肤，将白皙化作一片炭黑。

江榭依旧看不清东西，却能感受到四周的一片灼热。他哭了，不停喊着：“娘……”

“……别怕……娘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这个脏地方……”林氏爬到了最高处，用手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将江榭的身体递出围墙之外——他们所期盼的，却一直不能触及的那一头。

“不……不……”江榭感觉不对劲，不禁急了，反手抓住林氏的手腕，却只触到了一手的脓油。

林氏无力地笑了，最后一次吻了吻江榭的额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对不起。”

不是“活下去”。

是“对不起”。

江榭瞪大了瞳孔，林氏却在那瞬间放了手。江榭透过一片水汽，看着林氏的脸离他越来越远。最后，他看见林氏被许多双手拽着，生生拉入了熊熊烈焰之中。

可是他连失声痛哭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