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年。

自那天从遥青山谷底回来以后，九曲就和忘了那天所发生的一般，每天无所事事，谈笑间依旧是一副无然的模样，偶尔消失个十天半个月，也不知是去哪里干什么。

猷眠对于他所说的话一直耿耿于怀。他时常会想，九曲说留他在身边只是为了当做工具，但是像他那样厉害的人又怎么会需要自己薄弱的力量？如若自己真的只是工具，那大约只是作为一个替死鬼而已。

十年间九曲带他外出过无数次，理由无非是教他如何干净利落地杀人。但他所做其实并不干净利落，通常都是大动局面，留下一地尸体与雨水都洗刷不去的鲜红。起初猷眠并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痴迷于杀戮，但是随着环绕在他耳畔的言语的增多，他也能多多少少摸到一些。

九曲的所作所为，是为了一个叫花何满的人。

这个名字猷眠只在九曲逼问那些被杀的人时听过，而脱离这种环境，在他俩独处时，九曲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关于花何满，即便是一丝一毫。

猷眠对于花何满这个人感到好奇，也曾偷偷跟踪九曲观察过，却一直没能发现什么。他看过九曲对着山崖边缘的唱春花发呆的模样，那双一向平静而深邃的眸子里盛满情愫，和铺天盖地的悲伤。

除了外出和观察九曲的时间，猷眠都是一个人呆着，什么也不做，不练功也不找乐子，只是坐在巨石旁，盯着一个地方出神。

从无言谷望去，隔过一整个偌大的胭脂林，在天的那头耸立的是苍垂顾氏的四座高峰，而在那层云之中的，便是闻名遐迩的顾家。

所谓正派。

实际上，比起无言谷的一片昏暗与沉重，外界的光明更吸引他。即使他身上所背负的东西并不允许他追寻正道。

九曲曾看出了他的心思。但是他并没有嘲讽他，也没有逼他打消这种念头，只是轻笑一声开口道：“顾家很不错吧？”

猷眠并不懂他想表达的是什么，但是他的表现让猷眠觉得反常，所以他什么都没说，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跑开了。

他本以为，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不理外界风云，不碰爱恨情仇。

可是上天总要摧毁他的一些东西。

——

初冬的某一天傍晚，阴沉了许久的天空落了雪。

猷眠看着许久未见的陌生的如同飞花一般的白雪，不由得滞神。他伸手，拦住了一片雪花，那雪花在他手心停了一会儿，最终融化了。

他看着雪花留下的一小处湿痕，不由得有些失望。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感受不到外界的冷热。并非他的内力对他作了什么保护，而是体内的东西对于造成他的影响。

这么久了，他还是没能做到人魂和妖魄的共生，两方依然在对抗，让他痛不欲生。

猷眠呆呆地想着，不由得又走了神。

忽然，他感受到山体的一阵动摇，虽然只是一瞬，却足以使他脚底不稳。猷眠后退两步，倚着山壁站着，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第二次异样。他觉得有些奇怪，想要弄明白却又不知该从何开始查起。

“先去问问九曲吧。”这个念头从他脑海里蹦了出来。猷眠不觉抬头看向九曲的山洞，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硬着头皮过去了。

平日里除了九曲叫他，他是绝对不会靠近九曲的山洞的。

猷眠走到洞口时，试探般喊了一声：“九曲？”但是无人应答。猷眠想着可能是自己声音太小了，或者九曲耳背了。

本来说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但是猷眠越细思方才那场动静越觉得不大对劲，于是还是决定去找找九曲问个明白。

他撩开洞口用来遮掩的黑布，环视一周，并没有发现九曲的身影。他觉着有些奇怪，因为洞壁的火还是燃着的。就算九曲要消失，也会事先弄出什么东西来吸引他的注意。

猷眠走向他打坐的青玉座，并未发现什么东西。他又抬头四处看了看，除了黑黝黝的洞壁就再无其他。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打算离开，脚尖却在无意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猷眠一惊，还未等他细看，脚下便一股异力爆起，封印倏然展开，晃得他眼前的景物涣散，随后便一股吸力，将他整个拉了下去。

猷眠耳边一阵嘈杂的风声，随后便是失重之感。好在他也是练过一些功法的，空中一个翻转便安稳落了地，没弄出什么声响。

他看向四周，只看见了一片冰蓝。山壁被坚冰覆盖，没有一丝消融的痕迹。路面并不平坦，还有错落的高耸着的冰柱。周围没有任何声响。猷眠想了想，放轻脚步，向着前方走去。

这地方很大，大得有些不可思议，却只有一片死寂，在令人窒息的孤独中，猷眠的心跳被放大无数倍，就连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都显得突兀。他不由得从心底升起一阵恶寒，即使他依旧感觉不到外界环境的冷热。

——

不知走了多久，猷眠走到了一处分叉口。

是两个洞穴。猷眠吐出一口浊气，望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洞口思考着。但是就在他思考到该不该直接立阵传送出去时，他听见了左边洞口中传出的声响。

自成为半妖后，他的听觉就异常敏锐，即便是极其细微的声响，只要在他听觉范围之内，就能被捕捉到。方才传出的声音虽说细微，但是依稀可以辨认出是有人说话的声音。

说话？会有人专门挑在这种鬼地方说话吗？但是也说不定这就是别人特意造出来交谈的……虽说猜想是交谈，除了这一个声音，他就没听见另一个声音。

猷眠扶着洞壁，一边走一边细细听着。他离那声音越来越近，那声音也越来越清晰。终于，在快走到出口时，他听清了。

是九曲的声音。

猷眠顿了顿。他现在已经站在出口的边缘了，根据声音判断，九曲就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他一直在说话，也不像是自言自语，但是猷眠怎么辨认，都没有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他到底干什么？为什么他的山洞里会有一个封印？刚刚的动摇到底是怎么回事？

猷眠不由得将这三件事混杂在一起，得出了一堆杂乱的猜想，件件不符逻辑。他咽了咽口水，轻功点步窜出了通道，躲在了最近的一个石柱之后，并没有探出头去观察，只细细听着九曲说的话。

“……听说顾家要准备新招弟子了，我猜试炼大概就在一年之后吧。

“不过说来也是，开宁和缇散把顾家关了有二十六年，再不招进，估计顾家都要荒废了。

“二十六年了，也不知道他们都在想些什么……

“我已经从鹤笙门打听清楚了，”猷眠听见九曲顿了顿，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你仅剩的灵识，在缇散那里。”

“他和开宁，当真骗了我好久啊。”九曲低声笑了笑。

“我没有理由去顾家，也不愿意再去顾家。

“说实话，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那个地方。……因为你的魂魄就散在那里。

猷眠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喉间一片干哑。

“一年后，我一定会去顾家。

“到时候，我就一定能找到你的残魂。

“等我，何满。”最后，他听了九曲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