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晚风过云，吹不散天边半层昏黑。如同被倾翻的油墨覆盖的天空不安涌动着，除了不知从哪个世界传出的令人心悸的呼啸，就再没其他声响。

这个地方，别说人声，就连虫息也不曾有过。顾命之抱着一捆干柴，看了看仿佛下一秒就要压下来的厚云，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自九曲带他回来，已经有半个月了。他修习功法不多，而九曲又总是消失不见人影，导致到现在为止他也没能练得什么功成。不过好在无言谷里不愁吃喝，虽然九曲不用进食，但也会替他准备好这些东西，以保证他有充足的体力。不知如此，他还会匿身带着顾命之去闹市走走，照他的需求替他添购物品。只是可惜顾命之并不贪于此类需求，他只想着要修习，要获得力量。

可九曲只教他一些基础灵法，而他自己所用的那些血术异法，却一样都不让他碰。

这般下去，他要修习到什么时候？他还要碌碌无为多久？

顾命之越想越觉得闷气。正巧这时一阵冷风吹来，灌入他的脖颈，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从思绪回到现实。他叹了口气，抖了抖身子，径直朝着山洞过去了。

而在经过一块巨石时，他无意间瞥到了一个人影。

一个瘦弱不堪的人影。

顾命之吓了个愣，站在原地没敢动弹。不知是不是天色过渡的原型，那人影仿佛有些脱形，根本没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模样。但若这是怨灵，以他现在的修为，别说能不能敌过它，没在伤到它之前被吞噬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人影似乎是后退了一步。天暗顾命之看不太清，但是他确信，那个人影绝对看见他了。不止是看见，并且是看清了。

顾命之咽了咽口水，后退两步，退到了岩石之后，给人影让了一条道，顺便表达了自己并不想开战想认输的意图。他等了半晌，却没见那东西出来。好奇心驱使，他又探过身子偷偷看了一眼，却发现前一刻还在那儿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顾命之呆了许久，紧接着一撒手丢下了干柴，猛扎进了九曲的山洞。

——

猷眠在逃进自己原本的山洞的那一刻呕了一地鲜血。他止不住地猛咳，却因害怕被发现而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声。身体里的噬魂灵在他发动术法的那一瞬间躁动起来，在他身体各处游走，制造出一系列痛感。

他不知道方才他看见的那个孩子是谁，也不敢去猜想。他知道自己被看见了，也清楚再过不久九曲就会找上门来。他扶着墙喘息了半晌，捂着嘴奔向了最里的一块石壁。

他摸着上面胡乱杂多的刻痕，却在摸到两个字块时停了下来。

江榭。

他又哭又笑，不顾身体内的疼痛，窃喜起来。

这是许久前为了不使自己忘记过去而刻下的痕迹。

这是他的名字。

这是他存在过的痕迹。

这一年间，噬魂灵从未停止对他的折磨。他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日日夜夜，记忆一片混乱。他很痛苦，也很害怕。若是真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那他的存在就是一阵风，没能吹起任何一片尘埃。

那他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他想拥有自己的人生。

霎时，洞外一阵风息。猷眠猛地一震，没敢回头，随便炸了个术就消失在了原地。

——

九曲刚进山洞，就看见了缩在青玉座旁的顾命之。

顾命之看他进来先是下意识后缩，随后意识到是九曲回来了才抬了头，愣愣地看着他。

九曲失笑，朝他走近，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顾命之点点头，继续缩作一团：“有一只怨灵。……刚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怨灵？”九曲眯了眯眼，停了一刻后笑道，“嗯，方才我看见了，已经将它除去了。无言谷不会再有怨灵了，安心去睡吧。”

顾命之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虽然还是有些后怕，但还是决定相信他，掸了掸裤腿便出去了。

而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九曲脚下暗光一闪，将他带离了原地。

——

冰穴境。

九曲踏步走向了囚禁猷眠的冰洞。在他将要到达洞口时，他看见了几处不规则分布的血迹，铺在冰蓝之上刺眼无比。而九曲只是随意瞟了一眼，便绕开了那血痕，走进了冰洞。

洞内的情况比外边还要糟糕。遍地都是大片大片的血，有的已经被冰封，有的还未干涸，原本死死锢着猷眠的锁链和铁铐已经碎成了几截，而那面原本他死死挨着的墙上面也是一片赭色，也不知他到底挣扎了多久。

洞内充斥着浓重刺鼻的腥锈味，九曲看着遍地狼藉，联想到猷眠那般拼命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兴奋。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病态的笑，就连身后的动静也不能惊消。

猷眠纵身朝着九曲袭去，九曲轻轻一个侧身便躲了个干净。猷眠落地后滑出了数丈远，最后不知怎么的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捂着嘴又猛咳了起来，双肩剧烈抖动着，血从他的指缝中渗出，滴落在身下还未完全干涸的血泊中。

九曲低笑起来，不住称赞道：“都被吸食成这幅模样了还可以苟活，你还真是个怪物啊。有趣……太有趣了……”

“咳咳……咳……”猷眠全身都疼得厉害，根本没有办法再去与他敌对，即便是一句狠话也无法放出了。他眼前一片昏黑，仿佛下一秒就要昏死过去。

而就在这时，九曲伸手揪住他的后领，将他拎了起来，随后轻轻捂住了他的眼，在他耳边轻轻道：“能从扣灵锁中挣脱我还真没想到呢。既然已经努力到这种地步，那就别轻易放弃吧？”

猷眠惊恐地瞪大了眼，因为他在那瞬间感受到了自九曲体内传输向他的灵气，不过短短几刻就丰盈了他每一根灵脉，让他感觉有如重生。

“在被我杀掉之前，努力杀死我吧。”九曲起了身，笑眯眯地看着他，“可别让我丢了最后一点点乐子啊。”

“……”猷眠咽下了喉间的稠血，看着他，半晌后一字一顿道，“我迟早要让你后悔造出我这样一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