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这神出鬼没的一现身，可把崔护吓得够呛，待站稳了才看清，来者正是那好心借宿给他的主人。

月光下，渐凉的秋风吹起桃夭的衣袖，像是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的清波。也许是来的太匆忙，桃夭竟然未曾穿鞋袜，只是赤着一双白净如玉的脚站在地上，这美人就算生气起来，也是美的，哪怕眉毛轻蹙、面凌怒意，仍然不减其风采。

崔护万万没有料到，自己都跑到了这来小声读书，还会吵着桃公子，但自己暂住在人家府上，出了什么事当然要先低头。

“抱歉，我本想乘着这月光读书，又怕打搅到你，才到了这树下，想来大概是听不到的，可没想到，还是吵着了你，我这就回去，不念了。”

桃夭听了，气的便想脱口而出“那桃树是我的本体。”可崔护哪里知道自己是个妖精，当然也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妖精，于是莫大的气也只能硬生生消了。

“你、你，你这个书呆子，唉！”

桃夭方才本睡得正香，突然就被这秀才的‘之乎者也’给闹醒了，他怎能不气？气也没办法，他还指望着秀才乖乖送上来给他渡劫呢，真是有苦说不出!

崔护见桃夭面上的怒气好像消减了几分，心想也许是自己的辩解起了作用，这主人也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低头看见书还握在手里，他赶紧合起来藏到身后，桃夭未发话，崔护倒不知如何自处了，只求得人莫要再生气，让自己赶快回房吧。

但是桃夭双手环在胸前，偏着头盯着面露尬色的崔护，想起了之前蛇妖花斑嘱咐自己的话。

“你呀，空有一副绝世的皮囊，怎的这一点魅惑人的本事都没有呢？你给我记住，这男人啊，没有一个不好色的，那些看起来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你只要稍稍主动一点，离他们近一点，冲他们笑一笑，哪怕没事可做、没话可说，也要想法子纠缠住他。”

主动一点？笑一笑？桃夭想了想，凡人当真这么容易上钩？不如试一试他，于是桃夭的表情瞬间由阴转晴，勾起唇角，边笑边走向崔护。

“呃，桃公子，若是无事的话，我就先回房了。”

崔护看着桃夭的双眸紧盯着自己，步步紧逼，不禁有些脊背发凉，急着想离开，可桃夭并不打算放过他。

“走什么走啊，既然你已将吵得我睡不着了，那就得就得陪我打发着时间，等我什么时候困了，你才能走。”

崔护忍不住腹诽：他刚怎么就会觉的桃夭是个讲理的人呢？这分明就是在难为他。可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

这该如何打发时间？想必那公子是不愿意听自己念圣人之言了，可他除却满肚子的诗书经纶，哪还有什么新鲜东西。环顾四周，崔护的目光落到了放在树下的书箱上。

那里头除了书本和衣物，就剩一只竹子做成的长笛了，这竹笛是他娘亲亲手制成，精巧轻便。但愿自己吹奏一曲，能博得这位桃公子欢心。

念及此处，崔护移步从书箱里取出了笛子，桃夭的注意力即刻被吸引过去，他向来喜欢研究凡人的音乐，难道这书呆子会吹曲？

只见崔护用袖子轻轻地擦拭笛身，十分爱惜的样子，然后放置唇边，试着吹出几个音，确定音色无疑，才闭上眼睛，吐气奏曲。

这竹笛虽然普普通通、不值什么钱，可发出来的声音却毫不输给那脂玉做成的笛子，时而清澈如山谷间的清风，时而如低沉如波涛的汹涌。时而急促、时而轻缓，笛声婉转好似杜鹃啼血、蜀猿哀鸣。

桃夭渐渐听的如痴如醉，难以自拔，竟情不自禁地随曲而低吟，两种不同却合拍的声音顷刻间和桃花的香气一同填满了这山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若我哀。”

笛声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化作一片虚无。

这曲子深含思乡念旧之情，凄凉动人，令人泪下，桃夭也算鉴赏过不少曲子，能像今天这般情感浓烈的，还是少数。桃夭抬头望向站在不远处的崔护，一曲已罢，可他仍然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的立在那。

桃夭忍不住开口发问。“喂，秀才，这曲子是谁教给你的？”

崔护闻声睁开眼睛，低头细细的扶着手中的笛子，微微笑着：“此曲乃是家母所授，我吹的，不及她千分之一。”回头看去，桃夭不知何时已将盘腿坐在草地上，用手支着头，若有所思。

“你，是想家了吗？”

崔护苦笑一声，“我远远不及公子潇洒，此次进城赶考，就留了老母一人在家盼我高中归来，离开了难免惦记着，也不知道家里的粮食够不够吃、天气渐凉，她身上的衣服也许有些单薄了、如若打雷下雨，她夜里能睡得好吗？”说着说着，崔护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桃夭听了，垂下眼，从前他只知凡人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六亲不认，可他从未像今天这样，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一个游子对母亲的爱与思念。

他的脑里突然蹦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倘若自己吸干了这秀才的阳气，取了他性命，那个老母亲该会怎样？孤独的等待，却一无所获，也许很快就会死于严寒、死于疾病、死于饥饿。想着想着，桃夭竟有了那么一丝丝动摇，杀了一个人，同时也扼杀了另外一个人的所有希望，这么做，他又和那些杀妖取丹的道士有什么两样？

可千年大劫在即，他如果放过崔护，那就是不放过自己。

崔护见桃夭一言不发，还以为对方是厌烦自己的絮叨，立即收了收情绪，转而轻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再给你吹一首吧。”

说罢，又闭眼吹奏起来，原本寂静的夜空因笛声变得不那么冷清了。等这首曲子吹完，再睁开眼，桃夭不知何时竟已沉沉睡去，靠在手上的头摇摇欲坠。崔护收起竹笛，实在不忍心叫醒，摇摇头，抱起了赤着脚的他，往回走去。

这桃夭醒着的时候尖牙利嘴不饶人，睡着了到看起来有几分乖巧老老实实的躺在人怀里，轻飘飘的，好似没有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