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枝蔚近日买了件旧香炉，搁在房里。谢枝蔚家，阮琛早走熟了，一径进了谢枝蔚房间。两人玩赏一番，阮琛扭头见床上铺了竹席，还摆了个竹夹膝，微微一笑，走过去用手碰了一下它。

“立夏还未到，你就迫不及待将竹夫人娶入门了？”

谢枝蔚歪坐在椅子上:“我不耐热，你又不是今日才知。竹夫人，我可娶不起夫人，我叫它竹郎。”

这竹夹膝是热天供人睡觉时候纳凉用的，人人买得起，也好用。除了竹，也有藤制的。春末夏初，这段日子连日阴雨后放晴，天一日日热起来。当真是“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谢枝蔚自小体质不耐热，夏天极贪凉，上年的竹夹膝不知去处，于是前些日子上街挑了个最精致的买回来。人都称竹夹膝为青奴、竹夫人，谢枝蔚想，他一个孤身少年郎，连云雨之事还未有过，叫夫人多不好，遂取名竹郎，取朱笔写在了竹夹膝上。

阮琛伸手要碰那两个字，被谢枝蔚叫住了:“哎哎哎，别碰我家竹郎。”

阮琛收回手:“你还说这不是你家夫人？我碰一碰也不许。”

“非也。经你碰过的东西总有些古怪。”谢枝蔚皱眉，起身走到床边，“上次好好一方砚，在你手上过了过，转眼无故就碎了。还有，去年……”

阮琛笑:“世上稀奇事恁多，谢弟碰上一两件也不奇怪。”

谢枝蔚抱着竹郎，蹭了蹭脸颊，凉丝丝的。

“你是说，这世上有非人之存在？譬如鬼怪神仙？”

阮琛意味深长地笑:“有或无，全在一念。信与不信，只在你。”

谢枝蔚不甚在意，听惯了阮琛打机锋似的言语。

“你又来了。”

这时，周婆婆来唤二人用饭。两人便出去了。

用过饭，又搬几样果品在庭中石桌，两人吃酒赏月，讨论新作诗文。直至二更天，红鲤挑了一盏莲花灯过来接阮琛归家。

谢枝蔚送他们出大门。红鲤落在阮琛身后，暗暗用一只手像是拧了一把门板。谢枝蔚瞧见了，心下有几分纳闷，这丫头做什么？自己看了一回门上，除了腊月贴的钟馗像和兽头门环，别无他物。怪哉，她总不能拧了门环吧？

谢枝蔚以为自己方才是眼花，摇摇头，进去了。

是夜，子牌时分，月明如水。更夫敲梆子巡过水横枝巷。

“咚——咚！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咚——咚！咚！咚!”

“子时三更，平安——啊!有有鬼……”

小竹妖好不容易挣脱得下床，环顾一周，窗户大敞，风细细吹进来，室内燃着香，香气幽幽。

忽然间从门外传来短促的尖叫声，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小竹妖屏住呼吸，片刻后见其无动静，放下心来，蹑手蹑脚从窗户爬了出去，赤脚踏过庭院满地月光，来到大门处。

左右看墙外灯光黯淡，似乎都睡下了。小竹妖走近大门，距门一尺远时却觉一股无形的气，如高墙结结实实挡住了他，不得往前半步。他往后退了几步，惊疑不定。

怎么，谢家有神明庇佑吗？

“嘻嘻。”

一缕阴风过，粗犷之声作人语道:“何方小妖来犯门神？”

声音似乎从门上传出来，小竹妖又往后退了半步，大着胆子回答:“我是落柿山的竹妖，几年前还在山中做一棵竹子，日日修炼，收效甚微，不期一旦原身遭人砍了做竹夹膝，商人将我贩卖到此间，叫谢枝蔚买了回来，夜夜……”他涨红了脸，“我不堪其扰，想回落柿山。我不知门神大人在此，绝非有意冒犯，求门神宽恕。”

又一道声音自门里传出:“谢枝蔚那家伙哈哈哈——!”笑声止住，“哎呀钟天师你就别吓唬小孩儿家了，小心那位怪罪你。”

小竹妖懵懵懂懂:“我，我今年已有三百多岁了。”

又是一阵大笑，门上缓缓现出个少年，走下来:“你真傻。”

门板上接着出现一个浓眉微髯、面色不善的男人，盘腿坐在门中如坐于阔落的空地。小竹妖惊奇地抿了抿嘴，又对眼前二位的法术生出羡慕之心。

少年郎约摸十七八岁，五官生得标致，唇角微微上翘，不笑时也似笑。

“我说，你要回什么落柿山，算了罢。山长水远不知何处。你个小小的竹妖，不说没有法力，你身无分文，又不晓人间事，冒冒失失离了这儿，你晓得怎么回去？我且问你，落柿山在哪一县，哪一府？”少年噼里啪啦说了一大串话。

小竹妖听得一愣一愣的，“落柿山在……”他当真说不出来，只知道自家有灵识起便在山中，此前从未离开过落柿山。

他急了，小声念叨着“哪呢？在哪呢？”

钟馗道:“你要是哭，我就扔你出去喂恶鬼。”

少年瞪他:“钟馗你就不能温柔些!”

“你不是最好捉弄，今日改性了？”天师冷哼一声，侧过身向着门外。几个手持己头的断头鬼逡巡不敢近前，更夫昏迷在石阶下。

少年摸摸鼻子，压下欺骗小孩子的心虚感，继续劝说:“你就先留下来，熟悉熟悉人间，努力修炼，有点儿法力傍身，打听清楚了，再回去也不迟。谢公子么——”他眼珠子一转，笑容狡黠，“他一不能吃了你，二则读书人又不会对你为非作歹，不过是不知真相罢了。竹夹膝又不是你真身，他睡他的，你也睡你的，不就好了？”

其言颇有道理，小竹妖思量了片时，点点头，向他道谢。

“不用，回去罢。”少年摆摆手，继而自言自语道:“唉还要替人打更去。”

天师道:“自作自受，谁叫你吓他来哉？”

少年笑嘻嘻:“这家伙夸下海口说他通身是胆，我这不是考一考他么？”

钟天师:“啧，通身是胆——胆小过针眼儿才是。”

小竹妖这才明白，先头那声惊叫是怎么个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