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异常顺利，辛二官以本来面目立于去往西峰必经的樱桃街上，而孙郎中和孙大娘正抱着昏迷的春姐儿，一边哭一边往前跑。

拐角时，孙大娘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红袄蓝袴的男童，惶惶地朝她张开双手，迈了半步，嘴里喃喃叫着“爹娘”。

谢筠心一酸，不由自主将他抱在怀里，他也不挣扎，恢复了淡漠的模样。

谢枝蔚下驴向辛二官施礼道:“有劳了，与我们做个前导。”

断头鬼和吊死鬼罕有地一致请辛二官帮忙。谢筠想，他们可能是屈服于邵七郎的威严。

辛二官点点头，飘在前面带路。

他们赶到西峰山麓，正遇见阮琛和夏云菘在搜找。邵七郎几个则上了山，分别寻找，约定好一有发现则燃信号弹。

既然辛二官来了，仍旧是他带路。看不清路的谢枝蔚和谢筠各摘一朵山栀子，阮琛使了个小法术，使之如灯散发出幽幽白光。其时月光清冷，山中霜重，凉风吹面寒。

他们这么大的动静，或许蛇妖早已察觉，逃往县外了。可辛二官沉默地将他们引到了山背，拨开重重藤蔓，在密林里找到了一处极其隐秘的地穴。未近前，风里已满是腥臭之味，脚下大地不时有隐隐的震动。

阮琛念咒，同时夏云菘放起信号弹，不出一刻钟，半空跃下一头黑犬，邵七郎来了。随后红鲤，钟馗也赶到。

“你们两个来作甚!”邵七郎嘴快，对谢枝蔚、谢筠道。不待他们回答，邵七郎便去逼蛇出洞了。

那蛇妖早已察觉了，无路可退，不得不冲出来。阮琛、红鲤、钟馗、邵七郎四个与它斗法，蛇妖也不蠢，一面斗一面往山下逃。

阮琛追在前面，放出一个定身咒，眼见巨蛇僵了一下，旋即又飞奔得更快了。其余三个在后不断以刀剑砍伤蛇身，却也止不住它。

邵七郎将乌龙留给了谢枝蔚和谢筠，好载着他们下山，并随时保护他们。

不一时，又到了山麓。青莲湖就在前面，巨蛇冷不防偷袭身后的阮琛，朝他射出一条僵直的小蛇，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没有出手的夏云菘飞身一挡，替阮琛受了蛇击，登时中了蛇毒，跌落在地。

谁也没料到这一幕，更没料到于黑暗中发出一串喊声:“啊啊啊——”

居然是孙大娘。

霎时间，蛇尾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扫向她，辛二官扑到了她身上，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邵七郎、阮琛直逼巨蛇。它早已将尾巴一卷，看准了在场最弱的人，缠住了谢枝蔚和谢筠两个，蛇尾卷着两人缠回蛇头前，喘气流涎，蛇皮黏腻腥臭。生死关头，谢筠竟然还有心思想，少爷大约要呕了。

云移月隐，满山寂静，巨蛇的喘声格外扎耳。其余人不敢轻举妄动。

谢枝蔚却面不改色，仰视着完好的右眼:“放了他，我便让他们放你走，否则我们玉石俱焚。”一面说，一面暗暗地从袖中摸出一叶菖蒲——上山时，阮琛与他的。阮公子教他若危急时刻便咬破舌尖，以血滴之，再念他所教的一句咒语。

“少爷!”谢筠失声喊道，“别听他的!”

谢枝蔚在他耳边喝道:“听话竹郎!”

救一个是一个。阮琛自然附和谢枝蔚:“放了这小妖，我们放你走。不然，我舍了性命也要叫你灰飞烟灭。”

“我故且信你们一回。”巨蛇焦躁道，声音粗哑。说罢，将谢筠扔出去，乌龙接住他，回到邵七郎身边。

几乎同一时间，谢枝蔚咬破舌尖，滴血于菖蒲叶，口念咒语，菖蒲即时如利剑，闪电般刺中蛇的右目。菖蒲剑出斩千邪!

蛇妖怒吼一声，紧紧缠着谢枝蔚，疯狂滚地，哀嚎谩骂。阮琛、钟馗早围上来，红鲤使似软似坚两匹长绫缠住了，阮琛握诀，那菖蒲剑便披光淬霜化作无数，将蛇尾一斩而断，救下奄奄一息的谢枝蔚。蛇妖已无力防护，何况回击，霎时叫剑雨碎尸万段。阮琛从尸块中捡出一粒发着光的朱丹，收好了。

流云推出一轮明月，空里流霜银辉千里，冷冷照在红袄小儿身上，虎头帽掉落在地。

“小二官……你不是鬼么？怎么就这样了……”孙大娘跪在地上，抱着辛二官，两泪交流。

她和官人在街上遇到“春姐儿”，眼睁睁见附身于春姐儿的辛二官离开她的身体，春姐儿昏迷在地。他们抱着春姐儿就逃，可她有些不忍心。那个孩子叫她娘亲时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叫她心里头一阵难受，想抱他进怀里，揉揉他的虎头帽，逗他笑一笑。他附身于春姐儿的时候，也曾在她怀里笑得那般开心呀……

“……娘……莫哭。”小孩儿竭力抬手，想替她擦泪，孙大娘一把握住他的小手，却惊讶地发现他的躯体正在一点点变透明。

断头鬼一拍腰间脑袋:“爷爷想起来了!”

一百多年前，辛二官本是青竹县中油店辛家的独子，自小乖巧伶俐，三岁背唐诗，满县人呼为小神童，日后考秀才，中状元。辛家两口子对他也是十二万分的宠爱。长到四、五岁时，端午日爹娘带他游湖观龙舟赛，不慎小儿落水去了!爹终日愧疚，不久病死了。娘为他哭瞎了双眼，很快也死了。辛二官却没去投生，成了个游荡人间的鬼魂。想来，孙郎中和孙大娘是辛二官父母的转生，他才找上门来了。

断头鬼说罢，一声鸟鸣山愈静。

邵七郎怒目而视:“早不想起来!”想揍他脑袋，可别在他腰上不好动手，于是转手凿了吊死鬼额头一个栗暴。

张断头陪笑:“咳，七爷爷息怒，咱这不是断了脑袋瓜么？不连心，糊涂啦！”

“我儿!小二官，我们家去……”孙大娘放声大哭。

小孩儿气若游丝:“娘……唱……”

“好好好，娘唱，你可别睡着了啊。”孙二娘笑了，声音又柔又甜，“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

吊死鬼一下下摇起手里的拨浪鼓。断头鬼:“死鬼你哪偷来的？”邵七郎踹了他一脚，瞪眼:闭嘴蠢货!

“鲤鱼尾拿来尝，中间拿来娶新娘——小二官？小二官!”

小孩儿的身躯渐渐融入清冷的月色之中，就要消失了。

谢筠跪坐在昏迷的谢枝蔚身前，此时看向阮琛，哽咽道:“阮公子……”

阮琛叹口气:“非是我见之不救。鬼魂滞留人间，多是执念缠身，了不断，舍不弃，离不了。辛二官如今执念已消，便要入轮回去了。孙大娘，或许来生你们还能做母子。”

孙大娘又哭又笑，脸贴着男孩几乎透明的小脸蛋:“小二官乖乖的，下辈子，下辈子，再叫我一声娘……我还给你唱……

他甜甜一笑，极弱极弱的一声:“娘……”

夜山沉默，此地空余月如霜。

孙大娘痴痴凝视张开的两掌，半晌，缓缓、缓缓收拢五指。明明此月，漏过指缝，不可掇。

月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