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听风随哥哥一同入宫之后，住在离主殿不远的小阁，那间无主的小阁从此取名雨雪阁，闲听夏雨铮铮，冬雪簌簌，总是先要有风云，才能生雨雪。

楚听云依旧亲自照看幼弟，要他闲暇时熟读宫里规矩，不得像在楚府时那般骄纵顽劣。楚听风本就是因着有哥哥向银烛夫人求情，才得以进宫，纵然再不情愿，也只得把宫规背熟，好在有哥哥陪伴，楚听风懂事了不少。

岭南刚进了一批鲜荔枝进宫，楚听风只尝过晒干的蜜饯，却没有见过新鲜荔枝是什么样子，宫人将荔枝洗净冰镇，最后送到雨雪阁供他享用，一只黄铜冰桶，底下铺着碎冰，面儿上摆着一挂一挂娇艳的荔枝鲜果，个个饱满美丽，大如鸡子。

楚听风以为新鲜，于是赶紧剥了一个来尝，没想到那红色果皮之下，剥出来的是一枚白色的果实，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溢，清甜润喉，相较于蜜饯的甜腻，还是鲜果更讨人喜欢。

楚听风颇有滋味地品尝着冰镇过的荔枝，索性连书也不看了，直接伸手又剥了一只，接着递到楚听云的唇边，后者轻轻一笑，张嘴接过。

“哥，昨晚上又是打雷又是下雨，我吓得不敢睡觉，”楚听风一面说，一面勾起哥哥的手，“你什么时候能来陪我，那就好了。”

楚听云嚼着鲜甜的荔枝，嘴里甜，心里更甜，任昨夜如何电闪雷鸣，楚听云都不曾被惊醒，翌日醒来他才知道这都是姬消的功劳。

“不是还有下人陪在你身边么？怕什么。”

“他们都不好，我只要你。”楚听风拉着哥哥的手不放，好奇又紧张地卷起他的衣袖，熟练地找到那朵印在楚听云左臂上的海棠花，像在巡视属于他的领地一般，每个角落都不肯放过，海棠花还羞涩地合拢着，颜色浅淡。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楚听风又惊又怒，明明已经是夫妻，可哥哥仍未把自己交出去，不管这当中有什么原因，楚听风的脑袋里几乎下意识地想到一个人。楚听风不喜欢轩辕昭，那个人的容貌太过美艳，又早在楚听云进宫之前就得了姬消的宠信，蘅芜殿里的宫侍几

乎每天都能见到他和姬消粘在一起，他更敢当着楚听云的面和主人过分亲密，丝毫不觉得羞耻下贱。

“你瞎说什么呢，君上对我很好，他才不像你，一天不给哥哥找麻烦就浑身不舒服。”

“那他为什么不肯碰你？”

“小乖！”楚听云脸上一红，立马斥责弟弟，“你才多大？这种事也能随便挂在嘴边么？我的事还用不着你这个孩子操心，倒是你该好好改改自己的脾气了，再这么不听话，以后谁还敢要你？”

“你要我就够了。”

“你想一辈子烦着我呀？那我多惨！”楚听云原本只是和弟弟开个玩笑，可楚听风却心头一紧，有说不出的难过，世上哪有长不大的雏鸟，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楚听风终究要离宫，莫说要求时光能倒流，就算仅仅只是停留在这一刻，也万万不能。

楚听风看着哥哥离去，不用他亲口说出来，楚听风也瞧得出哥哥满足于眼前的恬淡日子，他不想姬消对哥哥太好，那样只会让他更加煎熬，可他也不想姬消对哥哥不好，楚听风最最舍不得看着哥哥难过，皇宫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趣。

然而楚听云仍然以为弟弟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哪里会生出这么多复杂又痛苦的情绪，出了雨雪阁，楚听云正要回去，殿前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客人，楚听云一见那熟悉的背影便认出了来人。

“爹！”楚听云认得爹爹的官袍，只有上朝的时候才会穿，平日里都让下人好生收着。楚将军闻声转过身来，在见到儿子之后，一扫脸上阴郁的神情，露出了笑容。

“听云，你在宫里过得还舒心么？”

“听云不孝，一直没能出宫探望爹。”楚听云已有许久不见爹爹，今日突然见到爹爹进宫，他既高兴，又难过，只是总觉得爹爹憔悴了不少。

“你不用记挂爹，只要你和听风过得好，爹就放心了。”楚将军笑着打量儿子，又叹道，“爹如今住在乡下，你出宫已经很不容易，爹不想你来回折腾，往后有什么事，你写信给爹就是了。”

“爹可以回楚府，为何非要去那么远？”

“听云，爹已经辞官了，不回乡下，还能去哪呢？爹把你亚父的坟也迁回去了，况且爹身边还有下人照顾，你就不必担心了。只是有些话，爹还是要交代你......宫里的人各有心思，好的坏的，你参不透，也千万不要沾惹。”

楚听云闻言皱眉，隐约察觉出楚将军还有别的话要对他说，只是不知如何开口，他往爹爹腰间一瞥，见他腰带上别着一柄用来防身的匕首，楚听云顿时变了脸色。

“爹是否有事瞒着听云？”

“爹没事，就是想着进宫来见你一面，好了，天色不早了，爹该回去了。”

“爹，你从来都不会把匕首带在身上，一定是你遭了什么事。爹不说，听云就无法安心......”

楚将军禁不住儿子再三追问，于是只好交代了因由，原来是前阵子回乡下的路上遇了刺客，楚将军险些在路上出事，他本想擒来刺客，盘问那背后主使的人是谁，谁料刺客服了毒药，终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楚将军今日乃是奉召进宫，陛下同时又召见了徐上将军，一下子召了两位重臣进宫，想必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一问之下，果然与先前的濞国使节有关。

玲珑帝以邦交为重，答应借兵给濞国，去抵御漾国的骚扰，还借了两座城池作为留给濞国的后路，谁知那濞国出尔反尔，竟然强占了城池，吞了援兵，无异于一条敢反咬主人一口的恶犬。陛下勃然大怒，召见两位卿家，正是为了商讨如何讨伐濞国。

楚将军几十年前曾大败濞军，杀得濞国不得不老实本分，低着头苟活，不料这安稳只维持了不到三十年，濞国便故态复萌，又开始打起了从前的算盘，楚将军当仁不让，原想着能再征战南陲，可徐上将军却忽然出来制止，向陛下说起了楚将军在回乡路上遇袭的事。

“你徐伯伯那个人就是爱瞎操心，非要我留在燕梁，还......还说什么我是外戚，又辞了官，不该再过问朝廷之事。”

“爹你别生气，徐伯伯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

“我看那个老东西就是想独占功劳！我不去，这朝中还有谁能去？谁比老夫更有经验？”楚将军仍然不能释怀，怒道，“当年连濞国的大将军也要叫我一声爷爷，怎的如今我连一个刺客也摆不平了么？还是他们觉得我老了，连饭也嚼不动了！”

“爹......”

“你要不是入了宫，兴许爹还能求陛下，让你接替爹的位置。”

“听云不能做的事，还有我的夫君可以做，咱们已经是一家人，况且君上也是陛下的亲儿，他理应肩负责任。”

“听云......爹不是信不过徐将军，”楚将军忽然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我老了，可徐威......他也老了，你不晓得，陛下有意御驾亲征，徐威不怕死在战场上，他从来不怕死，可万一要是护驾不力，徐家上下可要如何是好？”

“当年是我亲自提拔了徐威，但也是我助长了这小子的嚣张气焰，咱们两个老东西，总是过不惯平淡日子的，爹是不知该如何劝他，又不敢让你掺和这事。”

“爹说谎，”楚听云抿了抿唇，又道，“爹明明想要我去劝陛下，把这个挂帅的机会留给君上，您担心的，是听云舍不得让夫君去南陲，说了这么半天，原来爹是在试探听云！”

楚将军没有反驳，楚听云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听云，有的事，爹不便揭破，你哪怕心知肚明也罢，总要装作不知道才好。”

“那这匕首呢？”楚听云愈发不高兴，“恐怕不是拿来防身的，是拿去试公子消身手的吧？只不过公子消没有让爹失望，爹终于肯相信他能保全徐伯伯，也能护好陛下。”

“听云，你不要怪爹狠心......”

“怎么会呢，听云说了，我做不到的事，还有君上可以做，如果不是为了听风，我宁愿和他一起去。一定是徐伯伯要君上顾及家人，所以陛下才不答应，如果听云会成为套住君上的枷锁，那听云绝不好受。”

“爹就知道你不会那么想，”楚将军欣慰一笑，“听云，爹暂时出不了燕梁，徐伯伯担心我再被算计，府邸都加派人手看护了，你不用担心爹，只管办好此事，此去若是他能平安回来，你们日后也能多些保障。”

“可是刺客......”

“好了，爹真该回去了，刺客的事你也不用再记挂，爹一早就说了，不希望你掺和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