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将亮，玄奘便起身收拾，待日头完全爬上来的时候，二人已行了多时。此时秋已过半，天高云淡，黄叶飒飒，不似夏日般炎热，也没有冬季的严寒，是以这一路颇为舒爽。只是二人同乘一马，身后之人的气息时时萦绕耳边，玄奘心中又是兴奋又是煎熬，却也无可奈何。以往在寺中之时，师父教玄奘念那定心经，说心志不坚时可默诵此经，马上这几日玄奘念了此经何止百十遍，却似乎并无甚用处。如此行了三四日，二人到了一处繁华的镇子上。

这镇子在乌斯藏国的地界，但仍算是边疆之地，因着大唐与乌斯藏两国近年来交往日益频繁，交易越来越多，互通有无，商客旅人在两国之间来来往往，必要经过此处，长此以往，便在这里建起了一个镇子，虽然不大，但其繁华程度不亚于大唐沿海的一些商镇，来自两国的商人们多在此停脚歇息，也会就地拿出些商品来交换买卖，二人一进这镇子，便看到不同样貌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来来往往，极是热闹。

二人于镇上一处较为清净的巷子外寻到一间小庙，住了下来。这庙中只有七八个僧人，很是冷清，然而傍晚时分，却有不少善男信女带着自家做的斋饭来这庙中烧香拜佛。玄奘见此情形心中颇为欣慰，对身旁小僧道：“本以为宝庙香火不旺，此时看来，善信却是不少。”那小僧笑道：“其实平日里却也是不多的，只不过今日乃是中秋佳节，因此送斋祈福的便要多些了。”玄奘闻言一愣，那小僧便又道：“今日是八月十五，你竟是不知吗？”原来自出了长安城后，玄奘日日奔波，又接连遇到凶险变故，疲劳之下渐渐竟是忘了日子，不想转眼间，竟是到了中秋佳节。

不多时，天便已暗了下来，夜色中微微透了些冷意。空中一轮圆月似冰盘一般，皎皎生辉。玄奘立于庭院之中，抬头望着月亮。这些日子忙于赶路，途中也有人相伴，平时倒也不觉有什么，可此时，独自站在这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看着这明月，心中却似有些悲凉了。想那往日在长安之时，每到这中秋节夜晚，自己与寺中众师兄弟围坐一起，吃些素饼斋食，赏赏月色，一片温馨，就连师父也难得的不在禅房打坐。而此时，自己在这千里之外的院子中，孤孤单单看着月亮，不知师父他们……想到此处，玄奘低头，轻叹一声。

“怎么了？”

正怅然着，身边却响起清朗之音。

玄奘转头看了悟空一眼，便又低头道：“无事。”片刻又轻声说：“今日是中秋，你知道吗。”

孙悟空看了看玄奘，没有说话。这些日子二人一路走来，已是熟识了一些。孙悟空性子放荡不羁，也喜欢结交些脾性相投的英雄之人。这些天他看这玄奘虽是一介凡夫，无甚法力，有时又会莫名其妙的面色发红，但心地颇为善良正直，遇事又有处变不惊之胆色，便也不再像起初那般对他冷淡。此时看他眼中满是落寞之色，又听得此话，便已明了玄奘之所想。这中秋佳节自古以来便是中土子民最为重要的节日，孙悟空身为神仙，不过凡间这些个佳节庆典，但也知道此日应是家人共度，玄奘孤身在外，这样的日子不免起了思乡之情。

孙悟空又看了看玄奘，月光在他身上渡了一层淡淡的银光，整个人似是要羽化飞升般轻盈，只是一脸的黯然，却让孙悟空心里有些不舒服。

“听说今夜有好多乌斯藏人在镇中集市上跳舞，左右无事，去看看吧。”孙悟空忽然道。

“罢了，还是……”

“走。”孙悟空也不等他说完，便向着院外走去。玄奘愣了愣，快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镇中，果然见有许多身着彩袍之人，围着篝火尽情歌舞，好不热闹。原来这乌斯藏国虽没有过中秋的传统，却是极好歌舞，人人能歌善舞，这些商人与大唐之人交往久了，知今日是个佳节，虽不似中原人要吃月饼赏月亮，却也要借此机会好好尽兴一番。二人立于不远处观望，玄奘似是被这欢乐气氛感染一二，面上便也不像先前那般忧伤。

“出了国境，风俗果然大不一样。这乌斯藏人，歌舞真是极好。”玄奘缓缓说道。

孙悟空没有搭言，只是看了看他。

过了一会儿，玄奘不知又想到了甚么，心情似是又低落了下来，声音也沉了几分：“可我还是觉得，中秋时节不必多热闹，能与至亲之人静静赏月方为最好。”

听得此言，孙悟空抬头看了看月亮，忽然道：

“你想去天上赏月吗？”

玄奘一愣，不由转头盯着悟空：“什么？”

孙悟空看着玄奘疑惑地望向自己，眸子在月色下闪着光，神色像是小孩子般好奇，嘴角竟是不自觉勾了勾，不由自主伸手揽了玄奘的腰。玄奘一惊，就发觉二人已离了地面，飞速向那月亮的方向奔去。耳边风声呼啸，转眼间地上的人已像蝼蚁般渺小。这玄奘做了二十几年的凡人，从未离地超过一米，此时倏忽到了如此高的空中，竟是一下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搂住了旁边之人的腰身。

“莫怕。”耳边声音淡淡响起。

这下子玄奘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猛地看向身边之人，一瞬间红了脸。二人此时悬于高空之上，本来孙悟空单手虚搂着玄奘，可方才玄奘那个无意识的举动后，再看二人，竟是相对相拥之姿，玄奘两手抱着对方的腰，身子也贴在了一处。

“失……失礼了。”玄奘不及多想，只觉自己面红耳赤，便一下子撒开了手。然而撒手之后才想起自己此时乃是在万丈高空，身形不由晃了一下，便感觉身子有下坠之势。幸好悟空眼疾手快，将那虚搂着的手紧了一紧，倒是没有掉下去，只是二人的身子又贴到一处了。

这下玄奘不敢再妄动，更不敢看眼前人近在咫尺的眉眼，略略垂了眸，轻声道：

“悟空，这是……这是去哪儿……”

只见孙悟空轻轻一挥手，便有丝丝缕缕雾气聚于二人脚下，不多时便成了一朵云彩，悟空放了手，二人便稳稳立于那清云之上。

“赏月。”孙悟空淡淡一笑，瞧向一边。

玄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瞬间似是呆了。

一轮圆月似是近在眼前，将整个天空占了大半，柔柔的泛着清辉，好像一伸手便能触到。因为离得极近，似乎能看到月宫上影影绰绰的树木。目之所及皆被银光染了色，宛若仙境。

“若非你是凡人之体，直接带你去那月宫一游也不是不可。”孙悟空看他看得痴了，便说道。

玄奘看向他，眸子亮亮的：“这样就很好。”顿了一顿，却微微皱了眉。“只是……”

“只是什么？”孙悟空挑眉。

“那个……有点冷……”

孙悟空无奈笑了笑。他是神仙之体自然无碍，然而这万丈高空之上，接近仙界所在，对凡人来说，却是极寒极冷之处了。可是孙悟空如今是保这唐僧西去取经，玄奘注定历经之困苦险阻均需由其一人亲历，除保他平安外更不可助他一分一毫，纵使孙悟空有千变万化的能耐，也不能给他变出一碗饭一件衣，不能带他驾云前行一步路，否则便是前功尽弃，此时自然也不可使法力为他添衣驱寒了。

孙悟空看了看玄奘已是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忽然伸手将他搂了过来。玄奘正欲挣脱，就觉悟空手掌所触之处，阵阵暖意传来，不一会儿便已不觉寒冷。其实二人此时靠的并不太近，但如此情境之下，二人独处于这虚空之中，夜色正浓，月光却又温柔似水，感受着对方手掌传来的温暖，玄奘忽然凭空生出一股子勇气，直直的望了孙悟空的眼。

孙悟空低头，对上玄奘的眸子，只觉似是有月光融在了那目光里，柔柔的淌着波光。他心中一惊，不知为何忽地想起二人初见那晚，玄奘在灯下缝衣时瞥向自己的那若有似无的一眼。饶是他再粗心大意，此时也该明白了。

“悟空……”玄奘忽然轻声开口，声音朗朗动听，却又像是耳语。

这悟空刚刚知晓玄奘心意，正有些不知所措，恍然间听得这声轻唤，心里忽然轻跳了一下，似乎面上也有点微烫。

身上的暖意忽然撤去，玄奘不解，却见孙悟空已转过身，仍是用一手虚搂了他，面上无甚表情，只道：“该回去了。”便飞身向下而去。

回到寺院中，二人进了房间，孙悟空却是一直不言不语。将睡之时，只听玄奘忽然说：“悟空……多谢。”

“……嗯。”孙悟空背朝着他，只低低回了一声。玄奘不知，此时悟空心中，已是有些乱了。方才那感觉，是悟空记忆中从未有过的，他一向是放荡不羁之人，不论是在花果山逍遥自在还是在天庭为官之时，最喜与各方人士结交，却几乎从未想过男女之事，也不曾动过甚么情。这陈玄奘虽是男儿之身，但在神仙眼中，万物皆有灵体，皮囊却是不甚重要，对男女之分也不甚看重，方才觉得面红心跳，莫不是……想到此处，悟空心中仍是有些茫然，不由有些心烦意乱，然而片刻后却又释然，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感觉总是不会错的，跟着走便是了。

夜色渐深，玄奘已是睡熟，悟空如此思虑了一番，便也渐渐入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