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衡856年，秋。

人界，上梁国境内，云出城。

一轮弯月悬于天幕之上，洒下洁白而朦胧的银辉，为大地铺上一层冷冷的霜。

空气中浮动着浓重的血腥之气。

作为上梁国北方的门户，云出城总是人来人往，颇为热闹。然而此刻，死寂和腐朽之气笼罩住了这座城池，仿佛整座城都凝固了起来。

血，到处都是血。

水果摊被掀翻在地，酒旗躺在尘埃里。无论是街上，还是墙上、房屋里……随处可见人的内脏和断肢，四面喷溅的血有些发黑，整座城池宛如修罗地狱。

整座城居民的尸体都被堆在城中心一块宽敞的开阔地上。他们有的断了手脚，有的被拧断了头，有的半截肠子拖在外面。堆成小山的尸体旁站着一个身着黑衣、头戴兜帽的男子。他目光沉沉望向虚空，整个人似乎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的双脚，正踩在暗红色的血液之中。

“你这个丧尽天良、残忍无情的畜生……”一个年轻男子半跪在一堵墙边，以剑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浓眉紧紧蹙起，双眼射出咬牙切齿的愤恨之意。他身后一位少女半倚在墙上。那少女双目紧闭，毫无动静，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

黑衣男子闻言，回过身来。

他的袍子很长，下摆几乎碰触到地面；他的双眼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中，看不清面容更看不清表情，唯有目光在阴影中微微闪烁，沉沉如夜色，又带着几分妖冶的血腥气。

“你想死？”

“你……！”

年轻男子的话说了一半就吞了下去，因为他身后的少女已经醒转过来，正勉力抓住他衣袍的下摆。

“晏尘师兄……”那少女有气无力地翕动着唇，声音微弱，“对不起，我……”

“素婕师妹，你怎么样？”名为池晏尘的年轻男子马上把眼前的黑衣人抛在脑后，靠近了少女以检查她的伤势，“你别说话。”

“不……”白素婕唇角向上扯，想努力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晏尘……一直喜欢……秋师妹……”她咳嗽两声，勉力压抑下一口涌到喉头的血，“……我……如果死了……”

“别说了。”池晏尘咬着牙，握紧她的手，“你会活着，我保证。”

“就凭你？”那黑衣男子忽然开口，语带嘲讽，“若是你师尊紫微星君在此，或许这句话还有那么几分可信度。”他捻一捻手指，指尖突兀地闪过一道银光，“让我来看看，就凭你一个入门不满半年的紫微弟子……！”

夜风骤起！

那道银光如闪电般自袖底抬起，惊雷般划破长空！

是一柄寒气森森的短剑！

剑尖破空激射而去，直逼池晏尘面门，眨眼间尖锐的杀气就笼罩住了池晏尘全身！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死人堆里缓缓抬起一只手。短剑乍然停下，离池晏尘的鼻尖仅仅一寸！

本欲等死的池白二人看到这一幕不禁骇然。月光之下，满地尸体和凝固的鲜血，此刻竟然有一只手从死人堆里抬起，饶是修行了接近半年的池晏尘都感到毛骨悚然，汗毛倒立。

“哼，居然还没死吗？”黑衣人撤回短剑，冷哼一声，向那具“尸体”走去：“你心脉已断，居然还妄想救人？难不成真的想被我断手断脚，再切开你的胸腹看看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他一面说一面用剑尖将那具“尸体”的右手抬起：“看来，不彻底杀了你我是不能安心的。”

“你好残忍！”池晏尘忍不住皱眉道。被那黑衣人抬了一下右手，他方才看清说话的“尸体”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那少年受伤极重，满身都是血，却仍然想要阻止他杀害他们二人，于是忍不住出言讽刺：“为难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这便是你魇魔的本事？”

“你急什么？”黑衣人兜帽下投来阴恻恻的视线，“他死了之后，就轮到你们。”

“你——！”

黑衣人不愿再与他多费口舌，短剑举起便要挥下。眼见少年就要血溅当场，池晏尘闭上眼不忍再看。忽然，空气中划过“叮”的一声轻响，当的一声，黑衣人短剑脱手飞出，钉在墙上。

“谁！？”黑衣人又惊又怒，回过身来。

浓重的黑夜仿佛被月光洗过一般，开始缓缓退却。

温暖和煦的微风潮水般席卷过来，拂过白素婕冰冷的身体。

是一位白衣男子。

月光铺了满地，而他乘风踏月而来。雪白的衣袍在夜风中翻飞，如瀑青丝被一根通体洁白的白玉簪子简单挽起。他宛如夜色中绽放的杨花，带着神祇创世之初的所有美丽与淡然，次第盛开。

他静静站在修罗场中，如同上古神话中悲悯众生的神佛；那俊美无俦、风华绝代的容颜宛如高山之雪，清冷而淡漠。他清寒的目光扫过遍地尸体，又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停在那黑衣人身上。

他向前走了一步。似乎是错觉，满天的月色微微一黯，而他的指尖闪烁出一点淡紫色的微光，仿佛某种遥远的幻梦，刹那间荡开一点极淡的、初雪般的寒意。

“紫微星君！”

长长的黑袍似乎剧烈颤抖了一下，黑衣人全身紧绷，声音咬牙切齿，带着刻骨的恨意。

“师尊……”

池晏尘陡然松了口气，低低地唤道。

白素婕入门不过两月，尚未见过紫微门上唯一的师尊，也是仙界十四位星君之一，紫微星君。因此听到池晏尘这一声低唤，她方才从怔忪之间回过神来。

“紫微……仙尊？”她受伤极重，话也说不连贯，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

“是。”池晏尘为她渡去一部分灵力，看她精神了些才说道，“你应该叫他师尊才对。”

“什么紫微仙尊！”黑衣人突然哈哈一笑，兜帽下恶毒的视线落在白衣青年身上，“你来了又如何，我仍然是赢家！”他忽然一把拉起死人堆里垂死的少年，右掌按在了他的百汇穴上。

“你再往前走一步，他就必死无疑！”

白衣青年却恍若未闻，又缓缓踏上一步。那双漆黑的眸子黯了一黯，于是漫天光华也随之一黯，仿佛于刹那间皆被他敛在眸中。

“放了他。”

他的声音宛若冰泉流动，泠然冷冽。

“紫微星君！”那黑衣人纵声狂笑，“你终究晚了一步！在我殷迟之后才找到他，滋味如何？！”他的声音里怀着刻骨的恶意，“我要在你眼前杀死他，一寸寸凌迟他，让你尝尝生不如死、备受煎熬的滋味！”

白衣青年顿住，修长的眉微微蹙起。一直看着他的白素婕见他蹙眉，只觉得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蹙了起来。

白衣青年脸上仍是没有表情，但长睫微垂，似是低低叹了口气。

“我不想多造杀孽。放开他。”

“多造杀孽？”黑衣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多造杀孽！多造杀孽！近千年来，死在紫微星君手下的妖魔难道还少吗！？但我！我绝不枉死！就算我毙命于此，也要拉上他垫背！”

他纵声大笑，白衣青年却仍然神情清冷，连眉毛都没抬一下。夜风拂过那洁白胜雪的衣衫，如云般的广袖随风而起，直如乘风而去。

“既如此，那便得罪了。”

剑光骤起，仿佛一瞬间天地都黯了一下，所有的光华都被那袭白衣尽数敛在手中，一闪一折，又收回剑鞘。大蓬鲜血骤然飞溅上半空，那黑衣人身形一晃，站立不稳便向后倒去，喉咙中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咕哝。

池晏尘瞪大了眼：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师尊出手。之前在紫微他教导众弟子，只不过是摆摆姿势而已。黑衣男子——魇魔殷迟，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一击致命！

白衣男子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举步向死人堆里走去。他伸手闭了那个垂死少年几处大穴，将他横抱起来。

“师尊！”池晏尘忍不住开口，神色中难掩焦灼，“素婕她……”

“死不了。”白衣男子清清淡淡的声音飘来，“带她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