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说师尊为什么会这样做？”

彼时他们已经离开了卓无衣居住的风竹别院，正向紫微女弟子的居所——望舒峰而去。紫微山门下弟子数以千计，男女分开居住，所防却并不甚严。尚未登仙的女弟子居住于望舒峰，而男弟子则居于伏羲峰。池晏尘摩挲着腰间的配剑，听到她的问话皱起眉，显得也有些困惑。

“师尊这样做……必然有他的道理。”

早晨清爽的微风拂过树梢，带起海浪般略显静谧的声音。白素婕舒展了身体，长长地叹了口气。

“无衣也太可怜了。”她轻轻地说道，“你也听师伯说了，他父母双亡，魇魔又毁了云出城，他已经无处可去了。”说着她转了转眼珠，似乎想到了什么：“当初我们上紫微山，都是因为被逼无路。同门师兄妹之中，有一大半都是这样。为什么师尊独独拒绝了他……？”

池晏尘摇摇头：“此事不是你我可以揣测的。”

“我们要不要请师伯帮帮忙？”白素婕眨了眨眼，“听说，师尊很重视师伯的意见呢。”

池晏尘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师妹，你明知那是不可能的。”

“你就不能假装一下这是有可能的？”

“……”

紫微仙尊会把他送去哪里呢？

卓无衣撩起衣袍想在门口坐下。他看着手中光滑细腻的布料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放弃了席地而坐的打算——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穿过这样舒适的衣物。

于是他靠在屋子的门口发呆。

风竹别院的风景很好，院门口便是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太阳的光芒散落在林间，留下斑驳的光影。

于是他不禁想起云琛那清清冷冷的模样来。

说起来，云琛的确没有什么义务留下他。就算他身负莫名强大的灵力，就算他已经无家可归，就算他为他所救。

看云琛的神情——他是那样淡漠，又那样疏远，出尘的模样，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也似乎什么都不能在他心里掀起波澜。他拥有如神祇般俊美的容貌，也如神祇般看惯了世间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所以他总是那么静默——世人于他，似乎太过遥远，也太过渺小。他救他，只是因为他想救他，似乎他救了他这件事的本身于他而言，也根本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卓无衣叹了口气。

也许他的命就该如此，颠沛流离，宛如浮萍。

正暗自伤感的当儿，竹林间忽然扑出一个灰影，径直向卓无衣的怀里撞去。卓无衣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一捞，抓住了一团毛绒绒的东西。那小东西还在叽叽叫着，扑棱着翅膀，挠得卓无衣手心有些痒。

“死鸟儿……！”

随后竹林里冲出一个人来。

他看上去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桃花眼，薄唇，样貌也是俊美非凡。只是他的相貌比之云琛，带上了十足的烟火气。风流倜傥，神采非凡，看上去不像修仙之人，倒更像是花花公子。他看到卓无衣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小兄弟，好身手啊，你居然能抓住那只鸟儿！”

卓无衣默默摊开手掌：那只应该是灰雀的小鸟在他掌心蹦哒了几下，竟然还用小脑袋蹭蹭他。

那男子一脸目瞪口呆，卓无衣耸耸肩：“不是我抓住它的。看起来，它好像很喜欢我。”

“怎……怎么可能？”那男子看上去有些悲愤，“这只忘恩负义的鸟！我非抓了回来关笼子里！”

说着他也不顾卓无衣站在那里，扑上去就想抓那只鸟。灰雀啁啾一声飞起来，轻巧几个动作避开那男子的手，又落回了卓无衣右肩，炫耀似的叽叽两声，还把屁股冲着他。

如果卓无衣习武，那么他一定能看出来那男子适才施展了几招小擒拿手。可惜他不会，因此也只是觉得那男子倒是也很灵敏，中间隔着他一个大活人，居然还能跟那只灰雀你来我往几回合，看得他眼花缭乱。

“你怎么它了，它这么讨厌你？”卓无衣忍不住开口问。

“我怎么敢对它怎么样！”男子看上去气的不轻，“它……”他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停住，睁大眼睛打量着卓无衣，“……你不知道它是谁的？”

卓无衣啼笑皆非：“我只是暂时住在这儿，怎么可能……”

“我知道了。”那男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知从哪掏出一把折扇，啪地打开扇了两下，颇有些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味道，“你就是卓无衣啊。在下穆小楼，紫微门下一代弟子，幸会幸会。”

卓无衣吃了一惊：池晏尘和白素婕不过是紫微门下101代弟子，眼前这人居然自称一代弟子，岂不是云琛所收的第一批弟子？云琛登仙已有千年，那他……

“停止你此刻的任何想法，要知道揣测一个美人的年纪是十分失礼的。”穆小楼冲他眨眨眼，“卓小弟，不如你把那只鸟交给我，我告诉你我的年龄，怎么样？”

那只灰雀愤怒地进行了抗议：它冲着穆小楼伸出一只爪子的中指，看上去十分像竖中指的动作。

穆小楼瞪着它咬牙切齿：“卓兄弟，你的意思？”

卓无衣摇摇头：“你的年龄对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何况，你跟一只鸟斗气的行为真的很幼稚。”

穆小楼呆住了：他身为紫微星君门下第一代弟子，居然被一个人类十五岁少年给鄙视了！难怪！难怪这个叫卓无衣的少年跟那只鸟那么投缘！

啪地一声穆小楼收起了手中那把用来装样子的折扇，神情严肃起来。

“卓兄弟，你可知那只鸟是谁的？”

“谁的？”

“是师尊的。”穆小楼指了指那只鸟，“它本来是大师兄带回来的鸟，大师兄给它起了个名儿叫馒头，后来送给了师尊。”

难怪这么有灵性……卓无衣伸出手指摸摸小鸟的脑袋，忽然感到好笑：云琛那种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居然也会养鸟，居然还能接受这种奇葩的名字！？

“师尊要闭关一月，在此之前把它送到了我这儿，想让它先适应一下。”穆小楼一脸沉重，“我不想辜负师尊所托，可……”

“等一下。”卓无衣回过神来，“为什么不把它送到你大师兄那儿？”

一瞬间，穆小楼的表情变得十分古怪：像是想笑，又像是伤感。他停顿了一会儿，眼神复杂了许多。

“因为师兄已经死了。”穆小楼最终平静地开口，“早在八百年前，他就已经去世了。”

卓无衣愣了一下：“……对不起。”

“没什么。”穆小楼摆摆手，“作为修仙之人，早已习惯了这种事。你要知道，一个能在世间活到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人，生死交迭不过如同四季一样。”

卓无衣看着那双沉郁的眸子：明明嘴里说着不介意，却分明带着伤感；明明表现得一派轻松，却分明带着沉重。

他无端端又想起云琛那张淡漠而疏离的脸。容颜宛如冰雪一样清冷，眸子宛如古潭一样平静。他是否在如此长久的岁月之中，也看惯了生死，见惯了离别？

“这可是师尊所托之物，我得把它带回去。”穆小楼语气一变，话题又回到那只灰雀身上，仿佛适才一瞬间的沉痛只是错觉，“卓兄弟，你说是不是？”

卓无衣尚未答话，那只名叫馒头的灰雀已经做出了选择：它第二次伸出爪子，做出一个类似竖中指的动作。

“卓兄弟，你把它给我。”穆小楼狞笑道，“看我把它炖了喝汤！”

“小楼。”

淡淡的、宛如冰泉一样的声音在林中响起，穆小楼吓了一跳，猛地回过身来。

那只要被炖汤的灰雀的主人、紫微门师尊正站在他身后，淡淡地看着他。

卓无衣的目光不禁被吸引了过去。

云琛看起来比之前清减了许多，脸色也愈发苍白起来。尽管依然俊美非凡，却平添了几分病容。

云琛也打量了几眼卓无衣：这个重伤初愈的少年看上去并未受到严重伤势的影响，虽然仍有些瘦弱，但生气勃勃，目光始终带着探究与好奇落在自己身上，而且丝毫不加掩饰。

他微微垂下眼帘，任凭林中的风拂起他墨玉一样的长发，如雪的衣衫。

“师尊，这已经是馒头第六次逃走了。”穆小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苦着脸对云琛说道，“我只照顾了它一天，就折腾了六次，我看它的确不喜欢我那里。”

云琛仍是静静站着不置一词，神情清淡，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穆小楼续道：“我看它实在喜欢卓兄弟，不如……”

“不行。”

云琛此言一出，不仅穆小楼，卓无衣也是一惊。他不禁望向云琛，却难以分辨这位紫微星君脸上的神情。

“师尊……”穆小楼低声说道，“……以为有何不妥？”

云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定定望了卓无衣一眼，随后微微蹙起眉，神情中带了几分清冷的萧索：“他并非紫微弟子。”

“……”穆小楼神色微肃，“师尊，卓兄弟灵力不俗，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就。弟子想师尊收下卓兄弟，以光门楣。”

说着他敛衽屈膝，拜了下去。

卓无衣又被穆小楼的举动惊了一下。他连忙拉了拉穆小楼：“没事的，仙尊定有他的原因，你何必……”

穆小楼不为所动，跪伏在地上。卓无衣急得冒汗，想拉他起来。在他看来，紫微仙尊已经做了决定的事情，根本无力更改了。

云琛的目光，就这样落在了卓无衣身上。片刻，他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小楼，这是你第二次在我面前行大礼，以弟子自称。”

少顷的安静。

“一个月。”云琛最终说道，似是长长叹了口气，“一个月之后，如果他能通过考校，就留下来。”

说完，他也不看穆小楼和卓无衣是何反应，转身离开了。那洁白的背影就如缥缈的云，溶在苍翠的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