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便是随着云琛学习剑法、背诵那些深奥难懂的仙术口诀、对照着一本本字帖和书籍练字，以及硬拉着云琛一同吃饭。于是在屋前种植花草的事情，就被耽搁了下来。

卓无衣并不着急，他现在已经不必再为吃饱穿暖发愁，云琛的太虚幻境绝对安全，而且衣食无忧。只不过冷清了些，除了云琛和祁桃以外，他甚至连叶为书都没见过一面。

他并不迟钝，从穆小楼的转述中他知道，师伯叶为书并不是很喜欢他拜在云琛门下。而云琛对此事也闭口不谈。卓无衣则觉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也没必要特意去找师伯以至于自己不痛快，因此也只字不提。不过他知道，云琛偶尔会去师伯那里——从他衣服上沾到的草叶就能看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卓无衣渐渐习惯了这种日子。他父母双亡，更无兄弟姐妹，于是慢慢把云琛当做亲人一样，虽崇敬他的强大，但偶尔也会开些随性的玩笑。云琛也丝毫不以为忤，无奈一笑或哑然失笑，带着些纵容意味随他去了。

直到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卓无衣做了个似曾相识的梦。

梦中他走在一条又长又宽的路上，那条路微微发着光，周围是丝带状光芒，无限延伸开来。

有人在黑暗中呼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带着某种不可知的期待，吸引他一步步走向黑暗……

醒来的时候卓无衣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他不得不坐起身点亮了灯，换下身上的衣物。

他依稀记得几个月之前，他刚刚来紫微山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梦，只是那一次没有这次这样清晰。

笃笃的敲门声把他从回忆中惊醒。卓无衣拉开门就呆住了：云琛一袭落落白衣，黑发破天荒没有被紫微玉持挽起，而是全部披散着，一直垂到腰际。朦胧的月光温柔地拥抱着他，他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一层柔光。

云琛看到卓无衣衣冠不整、衣服扣子都扣错一个的模样，神情只是微微顿了一下：“这么晚了，还不睡？”

卓无衣险些以为是刚才的梦还没有醒：“你不也一样没有睡？”

云琛沉默了下来，卓无衣这才注意到他提着灯的那只手袖口上绣着浅浅的、淡蓝色的云纹，在那盏小灯昏暗的光芒下，依然十分明显。

“师父，你怎么了？”卓无衣感觉到云琛沉默的神情有些不对，于是一股担忧从心底涌了上来。这几个月的学习中，他已经知道紫微星君不仅仅身负强大的力量和永远不得动情的诅咒，还和其它十三位星君一同肩负着维持四界平衡的责任——紫微山是其中一个重要支撑点，而灵气最为充裕的太虚幻境，其实就是一个天然的封印，将邪气尽数镇压在魔界。

而太上幻境，则是紫微另一处更为明显的封印。它封印着上古凶兽、妖兽等穷凶极恶的东西，是紫微唯一一处凶险之地。如今云琛深夜来访，莫不是太上幻境出了问题？

就在卓无衣胡思乱想的时候，云琛已然开口：“见你点灯，来看看。”

卓无衣愣了一下：……这个意思是怕他出什么危险吗？

“睡吧。”云琛神情依然清淡，看不出什么端倪。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去，卓无衣只能站在门口，看着那一抹洁白的身影和那一小点灯光越来越远，渐渐进入黑暗。

他眼皮一跳，想起自己那个诡异的梦来。

他顺手熄了灯火。

一刻钟之后，他披上一件外衣偷偷溜出房门。

虽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灭了灯光假装已经入睡，只为了悄悄潜伏去看看云琛在做什么。他总是觉得，云琛今夜前来，不单单是担心他安危那么简单。

收起自己所有的灵力——卓无衣应该感激云琛是个好师父。他现在不仅学会了南华剑法，还能熟练收放灵力，虽然细节做得不是很好，但隐藏踪迹这种事已经可以做到了。

蹑手蹑脚地来到云琛平日乘凉的外廊下，他探出头向里张望。果不其然云琛跪坐在书案前，案上摆着一张古琴，旁边放着一个精致的玉盘，里面放了一壶酒。

而云琛，只是微微低着头，长睫投下一片阴影。表情倦怠，清冷冰凉，显得比平日里更加冷漠，更加平静，也对世事更加漠不关心。

发生了什么事？

卓无衣暗暗皱眉。他从未见过云琛这幅与世隔绝的神态。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而他也根本意识不到周围的环境。他喝了酒——从他透出绯红的脸颊就能看出来。那一点点晕红带着些放纵意味的迷醉，失去平日的冷静和清醒。他仿佛瞬间从云端跌至地面，全身都散发出一股哀伤和绝望来。

美到极致，却也悲到了极点。卓无衣长出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就算灵力收起得不是很彻底，云琛也不能发现他的存在了。

云琛这样一个人，在为什么而悲伤？

有悠远的琴声飘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弹的是从前云出城最大的青楼中总会飘出的曲调。不同的是，青楼里的曲调是控诉她们的身世，云琛手下的曲调则仿佛在压抑和尽力抑制自己。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卓无衣睁大了双眼看着那抹洁白无瑕的身影：他的师父是紫微星君，是终生断情绝爱、肩负四界平衡的存在，是绝对强大的代表，是淡漠无情的人物。为什么，为什么会弹出这样一首曲子？带着深深的压抑、深深的后悔、深深的悲恸，让卓无衣不知不觉间流下两行泪水。

他在压抑什么？在怀念谁？紫微星君……多么光鲜的外表，多么痛苦的内在。

“师父。”

卓无衣走上木质台阶，向云琛唤道。他不再隐藏灵力，企图给他一些安慰。

下一秒，一道雪亮的光芒骤然亮起，一点寒芒乍然停在卓无衣颈前。卓无衣的皮肤被寒冷的剑气激得生疼，他不禁惊骇地睁大眸子。

停在颈间的长剑剑身如虹，霜刃胜雪，正是紫微星君随身佩剑——紫微剑。持剑的人白衣落落，一派风华，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漆黑的眸子中在一瞬间满是决绝的杀意。

卓无衣曾觉得，自己的师父剑意中全无杀意，根本不是杀人之剑，然而他此刻方知，自己错得离谱。那一瞬间他觉得，若没有认出自己，云琛一定会第一时间杀了他。

“无衣……？”

云琛动了动唇，墨色沉沉的眼中出现一丝惊讶，随后他撤回长剑，还剑入鞘。

“师父……”卓无衣身上冷汗涔涔，现在还觉得那股象征着死亡的寒冷剑气挥之不去，“……是我。”

此刻云琛的全部情感已然消失：悲恸、怀念、感伤、压抑，哪怕是杀气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方才只是卓无衣的错觉。他淡淡瞥他一眼，仍旧清清冷冷，无爱无恨，不喜不悲。

“何事？”

“师父。”卓无衣眨了眨眼，忽然没心没肺地绽开笑容：“我睡不着。”

“……”云琛无奈地瞥他一眼。

卓无衣挪了挪身体，蹭到云琛旁边，非常狗腿地笑道：“师父，这把琴有名字吗？”

“有。”

出乎卓无衣预料，云琛居然回答了他的问题，而且没有丝毫被触及痛处的样子，甚至又恢复了对卓无衣纵容的意味：“它叫‘问情’。”

卓无衣愕然：这风格似乎有点不太对啊。

“是一位故人所赠。”云琛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续道，“他已经去世了。”

“对不起……”卓无衣正想道歉，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差点蹦起来：“那个人，是不是大师兄林安懿？”

听到这个名字，云琛整个人忽然顿住。他抬起眼盯着卓无衣，卓无衣也死死盯住他的眼睛：“是不是？八百年前四界战争中……”

他不说话了。整个空间忽然极静极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周围落花的声音。

“是。”

最终，云琛淡淡开口，这样说道。

于是卓无衣不受控制地张开嘴，说道：“师父，你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