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天地都静默了下来。

男人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袍，其上绣着落落琼花，面料柔软而细腻，在夜风中拂动。

他看上去温润如玉，微笑得体又谦和，只眼底流露出一丝极冷的气息，仿佛千年的冰。

“我是带了礼物来看你的。”他这样说道。

旁边有人奉上一只朴实无华的木匣。季瑛挥挥手，示意他将木匣捧给云琛。然而云琛却不为所动，只看着季瑛。

“谢谢。我不需要。”

“看来聪明如紫微仙尊，已经知道了这是什么。”季瑛慢条斯理地拿过木匣，打开，从里面拎出一颗圆滚滚的东西来。他把那东西拿到月光下，人群中响起几声尖叫。

“那是——！！！”

“叶承泽的人头。”季瑛淡笑，目光扫过或坐或卧的紫微弟子，“只可惜，应该认识他的人却不认识。”

“——你！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原本静坐在原地的叶婉晴陡然听得“叶承泽”三字，不禁全身都剧烈颤抖起来。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踉踉跄跄地拔出长剑便要向季瑛冲去，“你杀了我父亲！！！！”

“婉晴！”一旁的长遥死死抱住她，“你冷静些！”

“不错，我是杀了他。”季瑛微微抬一抬眼，冷笑，“可你应该恨云琛才是。如果他和卓无衣没有去找叶承泽，恐怕你父亲还应该好好地活在世上！是他害死了巨门星君，也是这一任占星者的叶承泽！”

“什……”叶婉晴瞳孔剧烈收缩。她动摇地看向云琛，眸子里蕴含着剧烈而撕心裂肺的痛苦，“师尊，是你……”

“的确是我去找了叶承泽，”云琛神情平静。他白衣落落，身形萧索，立于结界的一侧，“为了破除咒术。”

叶婉晴彻底崩溃，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她完全泣不成声：“师尊……你……”

我曾想谁也不能伤害你；我曾如此感激你的养育之恩；我甚至对你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倾慕。但你居然……背叛了我……

究竟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谁又可信，谁又不可信？

“叶婉晴，你清醒一些！”卓无衣冷声道，“杀了你父亲的人不是云琛，是季瑛！云琛之前于廉贞殿险些丧命，这是紫微弟子都知道的事实。他失去了记忆，又在缓慢失去灵力，如果不破除紫微咒术，必死无疑！在此之前，我们都以为巨门星君凶多吉少。可谁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尚在人世！”

叶婉晴不知听清与否，跪伏在地痛哭失声。她出生以来就未见过父亲，想不到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她的父亲竟然已经成为别人手中的一颗人头。

“看来，小琛已经解除了历代紫微星君不得动情的咒术。”季瑛将叶承泽的人头放回匣内，脸上仍然带着笑容，“能讲一讲是怎么解除的吗？”

云琛凝视着他，神情晦暗不明：“与你无关。”

“这位卓小弟也是。”季瑛的目光转向长身玉立的卓无衣，眼眸幽深如海，“上次见面，你还只是个毛头小子。没想到这次见面，你就成为了南华仙尊……真是世事无常。”

卓无衣并不说话，玄色的衣袍在夜风中静静拂动。他与季瑛遥遥相对，一个阴鹜一个静默，如同两条蛰伏的龙，静静等待着一击必杀。

“叶承泽临死前对我说，我必输无疑，因为你是历代南华仙尊中最强的一个。”季瑛忽然扯了扯嘴角，却无丝毫笑意，“我很想看看，我的继任者究竟如何。”

卓无衣略一蹙眉，神色微动：“继任者？”

“看来小琛又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季瑛轻声说道，“上一任南华仙尊，就是我。”

当年季瑛与云琛共同来到紫微山拜师，上一任紫微仙尊却只收了云琛，拒绝了季瑛。

玄止是占星者，他看到了季瑛的命格，不想给紫微带来浩劫。

“可惜在天命面前，玄止再挣扎也是徒劳。”季瑛嗤笑一声，“我凭借自身的努力，仍然在小琛登仙不久后成了仙人。”

他说得轻巧，而在场诸人都知道，“凭借自身努力”该有多难。修炼若无人指导，随时都有可能走火入魔，前功尽弃。

为什么这样拼命，大概就是为了能与他的至交好友并肩而立吧。云琛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除了他以外又有谁能与之并肩？

季瑛又向前走了两步，与云琛面对面而立。他看着云琛与当年一般无二的容颜，轻笑。

“没想到，认可我的居然是南华玉持，于是我成为了南华仙尊。当时玄止已经去世，小琛允我进入紫微山，因为历代紫微都有两位仙尊——紫微和南华。”他的声音放轻，似乎进入了某种梦幻，“但我只呆在太虚幻境，一代弟子除了苏别离和林安懿，根本无人见过我。”

有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传来。众位紫微弟子目光闪烁不定，瞥向苏别离、叶为书等人。苏别离仍然面无表情，只微微蹙了蹙眉。

“小琛，你还记得乔流音那个小姑娘吧。”季瑛又一次无声地笑了，“转世之后，她居然一点没变。哦对了，你们都不知道乔流音是谁吧。”他转向众位紫微弟子，目光一一扫过，“你们的师尊曾经爱过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林安懿。而林安懿不敢承认如此悖德之事，于是选择了一位女子作为逃避的对象，她就是乔流音。”他伸手一指人群中的祁苏，“你的前世。”

“够了。”穆小楼禁不住皱眉，“就算你是前任南华仙尊，你也已经成为堕仙，何必说这么多？”

云琛与林安懿之间的纠葛当年在紫微也是一桩鲜为人知的秘闻。现下由季瑛说出，除一代弟子外的其余人看向云琛的目光顿时发生了一些变化：不再是崇敬，不再是仰慕，而变成了惊疑、猜忌……

难道当年的祸端，皆是紫微仙尊一人引来的吗？

“我成为堕仙，也有一部分拜云琛所赐。”季瑛再度淡笑，眸子中冰寒如雪的光芒缓缓流转，“我不喜欢林安懿明明动心却又逃避的样子，于是下了结界禁止林安懿进入太虚幻境。因为此事，引发了我们之间最大的一次争吵。”季瑛悠悠一笑，“我告诉云琛，若仙界尽是这样顽固不化、又懦弱无能的人，我宁愿离开仙界。”

所以他选择了堕仙，离开了太虚幻境，成为了魔仙。

“人心凉薄，神仙的心又如何不凉薄？”季瑛的声音静静在夜色中响起，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无论人还是仙，终究逃不过一个‘情’字。是不是，池晏尘？”

此言一出，卓无衣心脏骤然一缩，一众紫微弟子带着震惊的目光看向已经站起身的人影。他身旁的白素婕更是连连摇头。

“晏尘师兄……”

“多谢池晏尘，帮我打开了紫微结界，透露防守的位置。”季瑛微笑，风度翩翩之中隐藏着无限杀机，“看来，他也受够了这个虚伪又做作的仙界。”

池晏尘尚且穿着紫微弟子的服饰，他沉默着向季瑛的方向走去，却被一双手拦住了去路。

“晏尘！”白素婕正站在他面前，坚定地挡住他，“你不能去！你怎么能……你忘了是谁带你回紫微山？你们——”白素婕猛地提高了音调，扫视一众紫微弟子，“——怎么能用那样的眼光看师尊？是谁保护你们，是谁带你们回紫微山，是谁将你们从无家可归中带走，是谁将你们从饿死的边缘救下！？”

她陡然一声怒喝，大部分紫微弟子的脸上都显出愧色来。白素婕扯住池晏尘的衣袖，恳求道：“晏尘师兄，你还记得师尊带我们走的时候你有多开心吗？那时候我们吃不饱穿不暖，差点饿死在雪地里。你不能……不能背叛他！”

仿佛被“背叛”二字刺激到，池晏尘阴郁的目光扫过白素婕，将衣袖从她手中挣脱：“放手。”

“不！”白素婕再次拦在他面前，“你要走，除非先杀了我！”

池晏尘沉沉一瞥她焦急的脸，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秋凌，再瞥一眼站在云琛身侧的卓无衣，冷哼一声道：“让路。”

“不！”

池晏尘眸光猛地一沉，一道银光乍然抬起。与此同时，卓无衣遽然高喝一声：“小心！”

有血腥气骤然爆散在空气中。白素婕满脸的难以置信，痛苦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与她青梅竹马、又一同拜师学艺的师兄。她连退两步，感到有人扶住了她，却根本分不清到底是谁。有鲜血从胸口喷溅而出，她的身体软绵绵地向下滑落。

你……居然真的杀我？

你为什么杀我？

她痛苦地抽搐着，眸光逐渐涣散开来。

“白师姐！白师姐！”卓无衣扶住她，灵力不住输入她体内，勉力维持着她最后一线生机，“白师姐，保持清醒！”

池晏尘却不再看她一眼，迈步便要从二人身边走过，随即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云琛持剑，站在他面前。

卓无衣将白素婕交给叶为书，也站起身来。他向云琛摇了摇头。

“让他走。”

众人皆是一惊。

“既然你选择了背叛，但愿你日后不会后悔。”卓无衣长叹一声，“池师兄，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池师兄。我不在这里杀你，因为你还站在紫微弟子之列，而紫微门下第一谨记，就是不能同门互相残杀。”

池晏尘瞥他一眼，表情捉摸不透，迈步向季瑛等人的方向走去。

身后卓无衣凉凉的声音响起：“但你要想清楚，你想要的，魔界真的能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