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不曾记起那些久远的事了。

叶为书的意识沉在一片黑暗之中。他能听到周围的声响，却无力再动弹一下。

轻敌了，叶为书。

那个名为孟萦的少女在他心里种入了一颗冰凉的种子，仿佛那个人离开时留下的一滴眼泪。他恍然记得当时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接天连地的碧色之中男子对他轻柔一笑，只是眼底却仿佛要落下泪来。他对他说你走吧，不要再见面，也不要再留恋。你无穷无尽的时间对我来说，却只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与压迫。

宁愿离别在最好的时节。

走的时候他一袭青色衣衫，衣角沾着几片翠色欲滴的草叶。他没有回头，亦没有留恋。

无人知道，无涯仙尊叶为书，曾经爱过一个凡间的男子。

宁文兮在用手帕擦拭叶为书的面颊——那上面留着两道清晰的血痕。

他失去意识时流下来的不是眼泪，而是血泪。

场中的争斗还在继续，她已经感觉到结局的来临，无论是好是坏，是成功还是失败，今日紫微山上阳殿前一战，他们都将名扬天下。

可是这一点用处都没有。

廉贞星君、紫微仙尊、无涯仙尊、南华仙尊……他们的名字已经足够广为人知，也足够响亮。他们在此为之而战的并非名气亦或是荣耀，只单纯为了所爱之人而战。希望保护他们……希望他们免于伤害。

虽死亦无悔。

这一次上场的是穆小楼。由于对手是强大得多的情魔，他的神色已经浑然不似适才那般轻松和懒散，眉宇间带着凝重和阴郁，招式防守居多。

“穆师兄他……”卓无衣终于忍不住说道，“情况似乎有些不妙啊。”

“嗯。”云琛微微阖眼，复又睁开，“他和师兄……最好都不要对上孟萦。可事已至此……”

卓无衣了然。叶为书和穆小楼定然有过一段难以释怀的情伤。虽然二人从未表露过，但深埋在心底、被长久压抑的情感才是孟萦最有力的武器。

“我换他下来。”卓无衣按住剑鞘，眸色沉沉，“这样下去不行。”

话音未落，场边陡然响起一声尖叫。穆小楼宛若断了线的风筝一样猛地向后抛出，重重摔在地面上。苏别离已经伏身查看他的伤势，卓无衣拔腿走了过去。

“穆师兄怎么样！”

“暂时只有拜托廉贞仙尊。”苏别离脸色阴沉宛如暴风雨前的乌云，“不知孟萦使用了什么手法，他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说罢他猛地起身，长剑锵然出鞘，剑尖在漆黑的夜色中划出一道雪亮的光芒，直向孟萦而去！

卓无衣眉头一皱：苏别离动作太快，他竟没来得及拦住他。当下只得咬了咬牙，目送紫微弟子将穆小楼抬了下去。

孟萦上场之后，叶为书、穆小楼顷刻之间便折在她手下。让人惊异不可置信的同时也忍不住心惊：这个情魔究竟有何本事，竟然能连败两位一流高手？

场中剑气灵力纵横，与浓厚的魔气相撞。孟萦柳叶刀用得宛若雨后飞燕，足不点地，纤尘不起。苏别离一改沉稳而简单的攻击，招式纵横开阖，源源剑气喷薄而出，仿佛狂风暴雨般一味抢攻。孟萦却只是唇角含笑，左躲右闪，很少做出回击。

就在苏别离将她逐渐逼出场外的时候，孟萦忽然甜笑着开口了。

“任何人都不可能无心无情，你也一样。不然，你为何如此怕我？”

苏别离是何等心性，对她的言语充耳不闻。长剑上挑，剑光仿佛雪花般纷纷落下。孟萦足尖轻点，猛然纵身而起，仿佛穿花蝴蝶般从他头顶上飘了过去，一边还咯咯笑道：“苏别离，”长剑迅捷刺向她肩井穴，她身在半空，轻巧一个转身避开了去，“……你想让我说出你心底那人的名字吗？”

剑尖一晃，苏别离似是怔了一下。然而就这片刻的停顿也已经足够，孟萦一根纤白的手指猛地探出，抵在苏别离额前。只一瞬间苏别离就痛苦地皱起眉，骤然吐出一口血来。

孟萦得意一笑，还要再催动魔气，却不料一道寒芒倏地飞掠而起，擦着她鼻尖堪堪而过，削下几缕青丝。孟萦蓦然后跃，神情惊疑不定。

苏别离以剑撑地，半跪在地上。他的头低垂着，有鲜血淋漓而下。

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感到有人扶住了自己，将他一路半拖着带回紫微。他的意识已经趋向于模糊，只留下朦胧而不甚清晰的光影。

迷茫之间，仿佛看到了一个修长的背影，带他走入梦境之中。

云琛经过卓无衣身旁走向场中的时候，卓无衣正把苏别离交到宁文兮手里，见云琛身影擦身而过，反手就将他牢牢扯住。

“我去。”

“不。”

云琛挣了几下没有挣脱，不由得蹙起眉。卓无衣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只是他不能放他任性。见卓无衣一副“你说什么都没用”的样子，云琛不得不叹了口气。

“我不会有事。你忘了易命之术？”

卓无衣皱起眉，但还是松了手。的确，正如云琛所言，他二人现在命格已经交换，他没什么可怕的。

何况，紫微星君，从来不是让人担心的存在。

“你终于肯面对我了，紫微仙尊。”孟萦轻轻一笑，“怎么，你就如此怕死，龟缩在徒弟们之后？”

“徒弟长大了，总是要历练的。”云琛又恢复到了卓无衣初见时的模样，清寒如高山之雪，只在眼底流转着凛凛华光，“只可惜你之于我，连历练都算不上。”

“紫微就这么有自信？”孟萦甜甜一笑，“那就试试看吧。毕竟，我也很好奇爱上自己徒弟的紫微内心会是什么样子。”

语罢，她闪电般出手了！

纤纤玉指宛如杨花花瓣，次第张开拂向云琛人迎、肩井两处大穴。森森魔气宛如黑雾，缭绕在她的指尖。

云琛甚至没有躲闪的意思。他只同样右手探出，乳白色光晕随之平推开来，与对方魔气骤然相撞，瞬间爆散！一刹那间他的心头恍惚过一阵柔和的清风，仿佛有一道玄色人影迎风而立，对他露出微笑。

原来如此，情魔！

云琛忽地后跃，双手挥出，雾一样的光芒突然明亮起来，就如同上元节那一天从云端之上俯瞰的万家灯火。两道光凝作两条长鞭，似仙鹤一样昂首，一左一右向孟萦袭来！

“你也太小看我，紫微！”

孟萦一声娇叱，双手探出死死抓住长鞭末端。黑色光芒如同星移电掣，沿长鞭奔腾而来。云琛眸光一暗，仿佛刹那间满天光华皆被他敛在眸中，又化作月光沿长鞭纵横而去！

一白一黑两道光芒在长鞭上抵住，僵持不下。孟萦神色急变幻，云琛也深深皱眉。这位情魔的能力是通过灵力或者肢体接触便能将对方心底最深的情感挖掘出来并施以幻觉，同时重创对方。因此云琛此刻正不断受到幻觉的困扰。眼前的孟萦一会儿化作林安懿的模样，一会儿又化作卓无衣的模样。他皱紧眉头，陡然一声清啸，灵力光芒暴涨，顿时将魔气击退了几分。他手腕一抖，数道亮光宛若闪电从他手中奔轶而出，击打在魔气上面发出一阵劈啪作响的声音，爆出几缕火光。

孟萦脸色瞬间一白，却仍是死死咬住下唇。云琛踏上一步，她便后退一步。很快，云琛的灵力即将蔓延到她的手上。她猛地撒手后撤，光鞭倏地收回云琛手中，但那数道光芒却仿佛离弦之箭，尽数击打在她的身上，将她打得踉跄后退，跌入尘埃。

鲜血喷涌而出。

“怎么……”孟萦一面咳嗽，一面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又重重跌倒。她的眼里满是不甘和恨意，“怎么……你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云琛在她身前一尺处站定，静默地看着她。雪白的衣袍片尘不染，看上去萧索而寂寥。

“我已经得到我所求之人，又何必再求。”云琛最终开口，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的声音很稳，也异常清晰，“人生八苦，不过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蕴盛……而我，已无生，更无老。不能病，死无悔。爱不曾别，更无他求。怨憎不相会，亦无五蕴盛。”他停顿一下，方才缓缓道：“无憾。”

孟萦咳出一口血，低声说道：“原来……我自己……竟也是个痴人。”

操控了那么多的人心，看惯了那么多的死别，承受过那么深的背叛。她自以为自己堕入魔道便是解脱，自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世间情爱，却不料到头来，自己也为情爱所陷，终未得出。

那个背叛她的、伤害她的凡人，那个被她亲手斩杀的凡人，竟成了她一生的求而不得。

她伏在地上，感到潺潺血液汩汩流出，于是低低地笑了。

紫微星君啊……这个人，真是有趣。明明是死敌，却仍在最后关头留了她一条命在。明明她要伤害他，结果却反而被他所救。若当初那人有他一半的善意，她又何至如此。

“不要心软，紫微。”孟萦低低地说道，“还有……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