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围坐在手冢家的和式客厅里。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到甚至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不二自从失明之后听觉变得异常敏锐，他坐在手冢身旁，在三个人的呼吸声中隐约分辨出手冢的心跳声。平稳而有力，悠长而沉着……就像他这个人的为人。

他似乎已经不紧张了。

不二垂下眼想起在手冢家门外感受到的那一道注视的目光。他虽然并非正规警校毕业，但是常年与罪犯打交道让他对危险的感知超越了常人。那道目光本身似乎并不含有任何威胁的意味，他也并未从中感受到恶意，似乎只是有个人单纯地注视着他们，打量着他们，带着一点点好奇和探究。

对，就是这两个词，好奇和探究。

不二在一片安静中平稳了一下思绪，但仍然感到脖颈后一片凉意。他知道，在普通人眼中好奇或许是每个人都会有的表现，但罪犯眼中的好奇恐怕就意味着下一次谋杀，或者下一条生命。意味着被他盯上的人已经引起他的注意，很有可能会成为他下手的目标。

不二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光注视，还是他刚到英国成为巴斯大学旁听生没多久的时候。那时候他和千万个学生一样穿着白色T恤和长裤，唯一不同的是他出现在了命案现场，做出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推理。

那时候，他就被现场围观人群中的某个人这样注视过，然后他遭遇了人生中第一次袭击，他抓住了那个凶手，直到将他制服，凶手仍然用一种打量和欣赏赞叹的目光看着他。

他对他说：你走错了路，你应该是我们中的一份子。你会成为我们中优秀的一员。

不二不清楚他的说法是否正确，他只知道在父亲死后的一千多个日夜里，他无数次徘徊于那条界限的边缘，但最终都没有跨越。就如同他在澳网赌球案中对白石说过的那样，我们无论最后选择了什么路，都不能忘记最初选择这条路的初心。

就如同他的父亲教给他的那样，有些原则，即使付出生命也不可以违背。

「祖父大人。」

打破这一片沉寂的是坐在不二身旁的手冢。手冢沉声唤着自己爷爷的时候，不二感觉到他的心跳似乎完全平稳了下来，没有了当初在门口时的紧张。他微微侧过头，感觉到手冢爷爷的呼吸频率变了。

「你们已经知道了。」老人抬起眼，目光从自己孙子的脸上掠过，落在不二身上，「上次见到你，还是为了藏匿那个孩子的时候。」

不二抬起眼，眼神虽然没有焦距但仍然直对着老人的方向：「是的。您不信任警/察。」

老人笑了笑。那是一种苦笑，不含有任何喜悦之意，似乎更是一种自嘲：「我自己曾经就是警/察。」

他们那天的对话颠倒了过来，老人也许是想起了眼前这个青年的父亲，又或许是想起了自己作为警/察的一生。他重重叹了口气。

「我曾经警告过国光，你们不会幸福。」他说着打量了一下一脸平静的不二，「有些感情可以经历大风大浪，但却会在细水长流的生活琐事中被摧毁。不二君，你们之间经历过很多常人无法经历的东西，你们不肯放手，也许只是处于不甘心和本能的抗拒，一旦面对平静的生活，你们就会发现你们的感情只适合存在于惊心动魄之下，然而国光不可能一辈子和你过那种生活。」

不二微微一笑：「我失明的这三个月中，手冢一直在照顾我。他不允许我接任何案件，我也只能留在家里，等他下班回来。」

不二身旁的手冢侧过头来看他，不二却没有理会他目光中那些复杂的情感，而是用一种平静的口吻继续说道：「这三个月我想过很多的事情。如果当初没有拉手冢下水，抑或是无聊得想不顾一切离开那所房子，追逐我曾经喜爱的东西，追逐那种血液冲过头顶的刺激感，但是我没有。」他摇了摇头，仍然微笑着：「原因很简单，我怕手冢回来发现我不在，他会担心。」

话音一落，不二感到手冢心跳的速度快了一拍，他忍不住加深了微笑的弧度。

当他忽然有一天发现自己会在意另一个人的心情的时候，他忽然感受到了生活的变化——他不再是一个人，不再是孤独的天才，不再是孤单行走于城市阴影中的那个青年。他有了牵绊，有了挂念，他有了家。

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爱上一个人，也只有一瞬间。不二在过去的三个月中一次次地将自己束缚在那所房子里，只是因为有一个人会因为他的消失而担心，而害怕，进而会疯狂地寻找他，会执意将他从危险边缘带回来。

不二喜欢危险和刺激，他和所有的天才一样都对不断挑战自己的底线有着异乎寻常的追求。因为太过聪明所以太过清醒，因为太过清醒所以太过痛苦，他发觉总是获得胜利的自己如此孤独，除了追逐父亲的死因之外就没有任何的追求……也许，追查父亲的死因也是出于他寻求对手的渴望。

但是现在，当他的心有了归属，他愿意为那个归属停下脚步，并将自己缚在那人的身边，他愿意放弃对他来说不可或缺的自由，因为那人已经成为灵魂的一部分。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不二仍然笑着，从三个人的呼吸声中分辨着手冢的心跳声。仍然有些急促，但那人却没有任何异常表现，仍是稳稳地坐着，不发一言。

「我知道您不赞同的原因。」不二再次开口，唇角微翘，「但凡事有因必有果。如果当年我的父亲没有死于您的枪下，我也许根本不会遇到手冢。」

所以从最开始的因看来，竟是手冢国一自行种下了今日的果。他杀了不二父亲，不二为了追查死因远渡重洋，这才会在伦敦秋日的阳光下遇到了同来合租的手冢。如果不是手冢国一杀了不二的父亲，不二也许会成为某个大学的高材生，坐在实验室里做着实验写着论文，最后成为一名出色的学者。如果不是手冢国一杀了不二的父亲，手冢也不会奉命成为不二身边的卧底，最终几经辗转，仍是回到原处。

这件事本是两家讳莫如深的事，此刻被不二陡然说出，就连手冢都忍不住微微一震。手冢国一更是长叹一声，拿着茶杯的手有些不稳。

「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有些偏激和倔强。」手冢国一放下茶杯，目光悠然穿出庭院。院子里落花如雨，雪白的花瓣如同地毯一样纷扬而下。

四年前，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

警局接到匿名报案，声称一个巨大的地下贩毒团伙正在他们的辖区范围内作案。他们抓住了一名小女孩作为实验品，不断喂她吃下各种毒品用以测量药性和药效，简要来说他们抓了一个人作为活体实验品，这种行为简直惨无人道，灭绝人性，搜查四课当即决定派人前往，端掉这个地下贩毒团伙。

手冢国一注视着眼前的青年不二陷入沉思。那天晚上他们实施突击抓捕，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报案人提供的线索异常准确，他们很快就意识到应该是内部人员报案，为此上级特意交代要避免伤亡，尽量找出那个报案人以便于做进一步的调查。

手冢国一发现那个那个女孩被人牵着从后门出逃，来不及通知其他人便一个人追了上去。牵着女孩的人是个中年男子，带着孩子怎么可能跑得快，很快就被手冢国一追上。手冢国一向天鸣枪示警，那个男人当时站在街角，将女孩向身后一推，然后做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举动：他冲着手冢国一举起了枪。

两声枪响。

那个男人倒了下去。女孩被墙角处冲出来的两个人劫持到一辆车上，随即那辆车绝尘而去。

事后证明，那个男人放的是空枪，他根本没有杀死手冢国一的想法，更像是借手冢国一的手自杀。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恐怕永远也不会有答案了。

尽管手冢国一的行为是出于自卫，他身为一名训练有素的警/察，在看到嫌犯举枪的一瞬必然会做出拔枪击毙嫌犯的反应，但他仍然铸成大错。后来他们从这个男人的身上搜出了证件，又从他的手机通讯录里发现了最后一条通话记录，证实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和他就是那个匿名报案人。他们发现男人的食指被他自己咬破，当然后来被救出的白石友香里解释了这个男人这么做的原因：他在女孩的衣服上留下一份地图。

不二父亲临死前的做法令人匪夷所思。他报案通知警方搭救白石友香里，但自己却又带着友香里逃走，最后更是对手冢国一放了空枪，以激烈的自杀方式死在了手冢国一的枪下。但白石友香里仍然被带走，他却又留下了S.W.A的总部地图。

天才的思想总是令人无法理解，然而听完整个故事的不二却始终一言未发。他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仍然唇角上扬带着微笑，但那笑容中却多了几分苦涩和自嘲。苦苦追寻多年的真相终于在此刻水落石出，他却只觉得有些疲倦。

前段时间与Alpha对话的含义，他终于一清二楚。这并不是结束，却是另一个更大赌局的开始。而他明白，在这场赌局中，如果失败，就只能死亡。

他不能退缩，他没有退路。

不二抬起头望向窗外的树。似乎仍有人在冥冥之中注视着他。探究和好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带着遇到同类的兴奋和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