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来自山川湖海·肆

严页遵循他的本能，听到楼下叫卖声后，无法克制地拿上钥匙和钱包出门，至于茶几上那部并不属于“但正西”的手机，被他遗忘。他在外面玩到月亮升起，霓虹灯印在脸上，造出梦幻的迷蒙。

小区外面是条美食街，如果没人制止，他可以玩到第二天早上十点钟，哪怕街上已经没有小吃店和人群，自娱自乐是他的本领之一。因此朋友与他同行时，会比较明确地制止严页无法自控的行为，否则会一发不可收拾。

“抱歉打扰两位的亲子时间。”严页刚刚拿到手的糖画掉地上了，因为耳边传来的，不属于丞柯的声音，“希望你能够明白，宝贝，这是他的极限，如果你再不回家他会抓狂的。没有花给他烧了哦，说不定会烧了你。”

丞柯似乎被控制住，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严页捡起糖画抛入垃圾桶，重新买了一个，快步回家。他认得出这个声音的主人，但正西，携带毫不示弱的语气。

“嗨咯，没想到还能听到你说话，你介意告诉我你是怎么死的吗？”严页知道怎么和这类人说话。

但正西低笑一声。严页调侃他，樊余烬像从来没见过你笑，但你在我这里笑得并不吝啬。但正西笑叹：“有的时候，你困在爱里，你不知道怎么办最好——”

他说得没错，但不能再说更多，丞柯回来了。先为这个小事故道歉，并且保证不会再发生，言辞和郑君垣发誓不会再偷吃零食相差无几，几乎没有可信度。

1205阳台灯亮着，严页顿时生出赴死的心境来，他不了解樊余烬，不知道这次长久的，持续到晚上十点钟的“外出”，会在樊余烬那里得到何种回馈。他尚有心情与丞柯开玩笑，“今夜注定不眠。”

樊余烬跪在阳台种花，他买了株和离世一样的花，要用它弥补一些错误。严页无声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的眼泪落入花盆中，绷着脸，眼泪却止不住了。

他察觉到严页回来，侧过头闷声说：“先去洗手吧，我给你热饭。”

糖画还没吃完，严页单膝下跪，手臂揽住他的脖颈，拽过来亲吻。泪痕没擦，眼睛通红，可怜兮兮的脏小孩被天神亲吻。

“你是不是以为我跑了，嗯？担心的哭了，又觉得我会回来，是吗？”严页这会儿有些勇斗小混混的气势，但目光还是软的，在云朵似的眼神里，樊余烬颔首，认同他说的话，依然惶恐不安。

严页拿糖画一指新花，开口了：“你买来赔我的？”

“都是赔你的，我做错了。”

他还晓得他做错了，严页又笑起来，不管颜面的情人，好也不好：“你忘记哄我了，买朵花是不够的。”

樊余烬一时怔住，愣愣地望着他，这个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没有人教过他，也没有见过，只能不断犯错，受伤和伤害。他想，真傻。遂将手里的糖画递过去，喂他吃，又吩咐他继续把花种好。

吃饭前，严页去到卧室换衣服，才刚脱掉外套，门从外落了锁。樊余烬想不出来要怎么哄他，在厨房洗手时，一时悲从中来，心慌不已，匆忙来把门锁住。如果他得出的答案，不符合但正西的心意，他是不是就会离开。逻辑与严页的逻辑背道而驰。

丞柯第一回在严页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曾经烂院场里弑母少年的眼神，一瞬间发了疯，他手边如果有刀，便只能给樊余烬收尸。他抄起椅子砸在门上，接着凶蛮地踹门，哐哐巨响吓到的不仅仅是丞柯，还有樊余烬。

或许他不怕其他任何一个凶杀犯，但他永远畏惧但正西，眼神也好，言语也罢。在外他是正常人，在但正西面前，他是患者，得失皆惧。门被暴力破开，严页站立着喘息，用失望的目光凝视樊余烬，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丞柯想，我的严页突然伤心地哭了。

他自己也怔住，大了之后便再也不哭，不敢哭，不能哭，如此出演一场戏，怎么还就情难自已，凄凄哀哀呢。脚下一错，人便躲回房间里，温柔地抹去泪水，哭着又忽然笑骂：“唉，怎么在小孩面前哭了，好丢人。”

“先生不用逞强，难过的话就哭吧。”丞柯安慰他。

严页吸吸鼻子，闷声说没事，不知道是挑着哪根神经，浑身都不对劲。

樊余烬唤他：“正西，正西。”

“你来哄哄我啊，愣在那里干什么？”他的睫毛上挂着泪水，目光却温柔下来，像看孩子一样，只是还哭着，还伤心，可是谁也不知道他在伤心什么。

樊余烬小心地抱他，抚摸他的脸颊，看见的是但正西，但难过伤心的是严页，“不哭，我错了，你是后悔了吗？”

“没有，我只是难过你不哄我，你在报复我。”

“没有报复你，不会报复你，正西，我不知道怎么办，没有人教我，我只看得见你。”樊余烬是如此的慌乱，但正西不仅没在他面前笑过，也没在他面前哭过，他心疼极了，但从不后悔。

严页破涕而笑，吻落在他的眉心：“试着和我谈一场普通人的恋爱吗？”

普通人的恋爱，天气好了，就出门约会，公园里放风筝，超市里购物，长椅上晒太阳，下了雨，便回家做饭，看一部电影，嚣张得闹起来，你亲亲我，给爸妈们打个电话去，闲聊几句话，再说说身体可好。樊余烬没有亲人，但他有但正西。

他答应严页，很轻地应声。不知道对不对，但他知道该答应，那样但正西才会爱他，“你不要再哭，只要爱我就好，你说什么都可以。”

严页不再哭了，但他始终难过，紧紧抱着樊余烬，轻声哼歌，仿佛在哄樊余烬。丞柯听出来，他哼的是《星光下的梦想》，曾经听到另一个孩子唱过，哭着，伤心地唱。

他在樊余烬怀中睡去，难得无梦沉眠。樊余烬在床边站了很久，直至凌晨，才似惊醒，去客厅找出工具箱，轻手轻脚地修门锁，外锁被他拆去，丢进垃圾桶，转身去到阳台。

无言的啜泣。

樊余烬的名字是他的姨妈取的，那个没有文化的妈妈死在产房里，来不及多看他一眼，便先离去。姨妈说取这个名字，为的就是樊余烬在漆黑无光的日子里也有一抹温热。

他坐在阳台角落里，茫然无措地回忆童年那段有颜色的记忆。姨妈对他极好，但他始终只是姨侄，不是姨妈的亲生儿子，况且生父也在他出生前六个月殉职。他爸可怜，家里人都走在他前面，姐姐十岁时淹死在水塘里，父母亲患病，悄无声息地死了。好不容易结婚，还没看见儿子，死在岗位上。姨妈养着他，紧着他疼，小小的他却在那个环境里感到紧张和压抑，恐慌于姨妈什么时候抛弃他。

小孩不懂人情世故，依然敏锐。他听到过姨妈和姨爹吵架，听不太明白，如今也不大回忆得起来，依稀明白他给姨妈家添很多麻烦。后来他跑过一次，深夜被姨妈找回去，打了顿，后来去上班都会把门上锁。

但他还是离家出走了，因为姨妈怀孕了，姨妈的孩子要降临在这样的生活里。樊余烬悄悄地在深夜里，摸了摸姨妈的肚子，主动滚了，给姨妈的宝贝腾出位置。

樊余烬还记得他是怎么混上火车来到这个城市，被收入福利院的，为了不回去姨妈家里，他甚至撒下弥天大谎。在福利院，他好哭，时常被欺负，直到小老头但正西来。他如狗般，摇着尾巴去了。

他去做但正西的狗，没想到生出野心，但正西养出来的。

他觉得但正西改变太多，是他做得不好，他犯了罪，像姨妈那样把但正西锁住，所以但正西恨他了。

长大意味着要把伤疤铲开，蹲在旁边亲眼看着它愈合，消失，哭得涕泪纵横也要看着。二十七岁的樊余烬终于直视‘锁’，也准备把但正西身上的锁打开。这个过程很难，是但正西的眼泪逼迫他来做的，也是爱，令他迈出做人的第一步。

严页醒来时，枕边放着但正西的手机，厨房里有响动，应当是樊余烬在做饭。

“求你了正西，不要抛弃我。”带着哭腔的稚嫩的声音钻进严页的耳朵，他知道，这是段记忆。

干瘦青涩的少年樊余烬抓住但正西的手腕，努力绷着脸，睁大眼睛，为了不哭，但眼泪总是阳奉阴违，不由分说地滚落。但正西抿紧唇，眉毛紧紧皱着，眼睛眯起来了，可能是怕光，可严页认为他在暴怒前夕，可悲地愤怒。

“樊余烬，十年了吧。”但正西舌尖扫过上齿，“你还是这样，又脏又好哭，一点儿都没变，在我这儿哭，不如趁早滚。”

樊余烬怔怔地看着他，冷硬的面孔，恐慌席卷而来。但正西不像小时候那样揍人，只是抛来一个眼神，樊余烬便缩起手脚，擦干眼泪，识趣地听话。

画面一花，严页看见但正西同一位女孩同行。

但正西半阖眼眸，遥望远处，淡然道：“珈恬，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好吗？”

女生怔了一下，挑起耳边发丝，别到耳后，有些失落地问：“可以问你为什么吗？”

“我们不适合，努力过了，但不适合。好聚好散吧？”但正西将口袋里的小木雕递给她。

她轻叹，随即展颜，甜蜜地笑着，接过但正西的分别礼物，“好啊，正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