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东西，确实大多都是他没有吃过的。

江家的厨子做的菜，他几乎都已经吃遍了，可是外头的东西，他十年来一点都没有尝过。因为派出去采买的人，都是奉着主人的命令，不是柳笑笑想吃，便是她给江辙带的，永远不会有他的一份。

而他院里的下人，虽然可以出这个沉闷的院子，却也出不去江家的大门。他们怕江子尘偷了哪个下人的钥匙，换装打扮溜出去，也怕那些下人出去之后嘴不牢，总之，他们这个院子里都是囚犯，只不过是活动的地方，孰大孰小。

那自然他也不能叫人出去给他买东西。

所以他十年来，没有从别人那里，得到过任何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要的，而稍微麻烦一些，那些下人就会装不耐烦，说没有了，找不到了，叫他自己将就一下算了，然后给他一个他想要的东西的残次品敷衍了事。

只有他想要看的书找不来，那全院子都等着挨抽吧。

面前摆着澄黄浓稠的栗子羹，表皮被烤的酥脆的香酥鸡，荷叶包着的黑糯米饭，里头还有梅子的香味。苍松白鹤底纹的白瓷碟里，装着两片鲤鱼状的白色面团一般的东西，上头浇着淡黄色的甜水。

“这是什么？”他站着，用竹筷戳了戳一条鲤鱼的腹部，是软的，柔软得不用用力，筷尖便被吸了进去。那触感，真叫人连心都要化了。

他又伸出舌尖尝了一口，一点桂花的香气在口中绽开。

“到底是什么啊？”

慕离看着面前这一桌子菜，想了一会儿之后，觉得自己编不出这么多菜名，他只会说这是鸡，这是鸭，这是鱼，这是肉，这是菜，这是我做的炭，吃了要命。

反正他的厨艺肯定是毁灭级别的。

干脆起身推开窗，“叶一。”

叶一的影子从屋檐上倒吊下来，眼睛发光，“门主还有什么难办的吩咐交给我！”

慕离：“进来报菜名。”

叶一：“……”哦。

“这是桂花粘糕，我亲眼见着一个老头打的。”

“那是什么？”

“就是粘糕啊。”叶一纳闷，“不然如何解释？”

“怎么做的？”

“就是蒸熟了的糯米，舂成米咨，然后倒进各样形状的石槽里，放凉了油炸，再滚上各种口味的糖浆。”

“那这个呢？”他又指着唯一带汤的主食。

那是上回他倒掉的馄饨。

“这个饼有名字么？”

“酱菜饼，就是里头包着酱菜。”

他似乎越来越有兴致，都忘记了自己是不爱同生人说话的。

“好了，先吃吧，我看着你都该饿了。”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几点烛火微微晃着，足够照亮这间屋子。

慕离也不知道他为何要一直站着，他明明双眼一直都在说——我好想吃，我真的好想吃啊，这个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

可是就是不坐下。

“还有事？”

“你先吃。”江子尘道。

慕离也不知他究竟要做什么，便先喝了一口那碗栗子羹。

江子尘：“你吃饱了么？”

慕离差些连那唯一的一口都呛出来，又气又好笑地看着他，“你究竟想做些什么。”

江子尘还是没有说话，他的眼神真的很怪异，目光中有些挣扎，有些羞赧，又有些怕生的孩子才有的拘束，似乎很怕自己的事情说出来会受到嘲笑。

“你不是说，迟早我都会知道的么？”

慕离搁下筷子，干脆跟他对视，他看不懂江子尘心里想些什么，可是可以用美色来诱惑他。

何况江子尘的戒备心，对他几乎已经没有了，即便他不说，应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忽然才发现，他的另一面，是这样的。看着满满一桌自己垂涎的食物，不敢坐下，不敢先动筷子，有要求也不敢提，他真是个胆小鬼。

真让人心疼。

“……我保证。”慕离忽然道，看着他的眼睛，里头流露出他多年都未曾对别人展露过的温柔与维护，“今后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江子尘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他不等人回话，又重复了四个字，郑重其事。

“任何要求。”

让那四个字重重地落在江子尘的心上。

“不管是合理的不合理的，听话的任性的，即便是你无理取闹要天上的星星，我都会飞上去摘给你。”

他看到了江子尘的委屈，看到一个还能被拯救的魂灵，想成为他的依靠，成为可以让他哭泣的胸膛，成为那个可以让他笑，让他哭，让他犯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那个人，想成为他的自由……

他们隔着那小小的四方桌对视，慕离双眸真挚，坚定又柔软：“不论你以往做的事是真是假，是对是错……从今往后，即便所有人都说你是错的，即便真的是你不对，我也只站在你这边，只替你说话。”

他道：“我陪你错，陪你做那个疯子。”

江子尘蓦然愣在原地。

他这两句话，才真的是在他的心上狠狠抓了一下，挤出里头渗透得严丝合缝的酸水，浸得他四肢百骸都酸软了，紧接着，将他那颗坚硬又柔软的心，捏在自己的掌心里……任由他摆布，任由他揉捏。

慕离看见江子尘用牙齿浅浅咬住了自己的下唇，似乎是在压抑自己，弄疼了，才不会在同一天里，在同一个人面前哭第二次。

“我……”他张着嘴，说话又艰难了。

“什么？”

“我要先……记下来。”他说话的时候，连手都在发抖，面颊绯红，大约是从来没有主动在人前说过这么窝囊，这么丢脸，这么穷酸的话。

他好像一个苦苦等着人施舍的乞丐，等到现在，终于有人给了他一点，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有人偏爱。

这四个字，他想都不敢想……

“上回不是撕了个干干净净？”他轻松地说着，看着江子尘从床底下又摸出一个书盒，取出一本蓝页册子，直接翻过去十几页，停下来的那一页，还有漆黑整齐的字迹。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像又被他的不坦诚给可爱到了。

只是这回他要探过去看，江子尘已经不许他看了。

“写我什么了？”

“不关你的事。”

“一定是好事。”

“……”不是。

待他奋笔疾书完，慕离叫他有什么要求也先吃了再说，“否则这回又要糊了。”

他这才被拉着乖乖坐下了，被捏住的手，指尖有些轻颤。

其实，将他坚硬的外壳剥开之后，就只剩下一个毫不设防，没有反击之力的，脆弱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