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内路人讨论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荀衡坐在马车内，听得了个大半。

虽未听全，心下却也明了那些人在聊些什么。

荀衡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是她的不对，近来有些过于招摇了，阖该好好自省一番。

“长生，回去吧。”

执着马鞭的少年应了一声，然后恭敬的把一壶才买来的茶水递入马车内。感觉到水壶被接过，少年的眼睛亮了亮。

马车终于入了城。

“公子，是直接走偏门回青雀堂吗？”

荀衡正闭目养神，忽闻下人询问，扶额略略思索了下，“回青雀堂吧，走云锦巷，别路过府门前。”

按理来说，她远行归来，自然是该先去拜见父亲的，不过……这身子如今多有不便，还是先回青雀堂处理一下才好。况且她迟了几日才回，娘亲想来也很挂念。

从偏门处下车，穿过碎花廊，便是青雀堂的前厅。

荀衡的手上拈了张信件，是她方才进门时，门房给的，说是前两日便寄放在门房处的。

信件上没有署名，但京城中知道她自立青雀堂之事的人不多，又这般不拘礼数地给他送信，想来只能是纪黎一人。

荀衡摆手让下人们皆退下，只自己一人穿过前厅，寝室内的屏风后已经备好了浴桶，浴桶内清水正温，想来才备好不久，应是侍女提前知道了她此时会到才掐着时间备好的。

褪下衣物，解下发冠，热水恰到好处地减轻了一路的疲惫。荀衡这才将信件拆开。展开信件，果然是熟悉的字迹。

『展信如晤，

近些时日我总被母亲拘着，几乎要连大门也出不得，不过母亲哪里算计得过我，吃喝玩乐，我可一样都没落下。』

信件一开头，果然是他纪黎的风格，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荀衡不在京城时的趣事，荀衡笑眼弯弯地看完了两张信纸，才终于看见一点正经的事。

『玩乐间闻得君兰此次生意谈得十分顺利，不日便会抵京，但请君兰到时略略卸下繁琐杂事，与我一见，有些事想与君兰面谈。』

正经没两句话，又在结尾落款处用略大的字体写着『是好事，不许不来，若见信，就让人到云锦巷芳菲姑娘处给我传信。』

荀衡实在被逗乐得不行，这个纪黎，说是什么正经事，偏又约在烟花之地，实在叫人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不过近两年来，荀衡忙着外地之事，总往外跑，纪黎也及了冠，家中管得越发的严苛，虽一直有书信往来，但两人已有许久没有见过面了。

便见一次吧，烟花之地也没什么。荀衡暗暗想着。纪黎此人，没什么深沉城府，又讲义气，出身又高贵，平素总能帮上她很多忙，不能与他生分了才是。

沐浴过后，荀衡换了身暗蓝的锦袍，依然没去正院，而是先去见了她的生母，柳姨娘。

柳姨娘住的小屋内，除了一个侍立在旁的三十多岁的老侍女，便再没有其他的下人。而柳姨娘坐在榻上，正认真绣着一条腰带。

“娘亲，孩儿回来了。”荀衡一进屋，便恭恭敬敬地跪下了。

柳姨娘听见声音，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连眼皮也没抬，手下绣针穿梭不停。

反倒是旁边的侍女见了荀衡便露出了个笑脸来:“本来公子前日传信说要迟归，姨娘还高兴着，想着这两天能把这腰带赶完，没想到公子这才午间就到了，腰带到底还是没赶上做好。”

荀衡见多了柳姨娘如此的态度，也不以为意，自己起了身也坐到榻上，笑着回应:“秀红姐姐的意思是，娘做的腰带，是给我的嘛？”

“自然是给小公子的，不然还能给谁？”秀红掩着嘴笑了起来，她虽上了点年纪，但依旧是个未嫁之身，行动间总带出些许少女情态来。

柳姨娘淡淡地瞥了一眼正与荀衡一来一往互相调笑的秀红，秀红登时便闭了嘴。

柳姨娘拿过一旁的小巧银剪剪断了线头，然后放到荀衡怀里:“试试吧，新描的花样，也不知好不好看。”

荀衡欣喜接过，细细瞧了瞧，说是腰带，其实是个腰封，略有四指宽，搭扣处嵌着块精雕细琢的白玉，腰封本身用的是宝蓝色的缎面绣着细密的卷云纹，云纹间似有流光涌动，应是细细地将白线一根一根与银线捻在一起绣成的，煞是好看。

如此费心思，怨不得绣了好几天。

荀衡急忙换上了，她原本用的是条玄色的腰封，配她如今一身暗蓝锦袍正好合适，但换上这明艳许多的宝蓝色腰封后，便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见柳姨娘似有不悦之色，荀衡连忙道，“多谢娘亲，这腰封甚是好看，只是孩儿今日不巧也是一身蓝色，方才掩住了娘巧手的光华，待孩儿换身衣裳便是。”

“那倒不必了。”柳姨娘示意让她换回原来的，“你今日回来，见过侯爷了吗？”

“未曾。”

“呵……”柳姨娘叹了口气，“侯爷前几日来过一回，不知为何便问起了你。”

“问我？”荀衡听着这话倒有些奇怪，“平日里，父亲连此处都少有踏足，更遑论与娘聊起孩儿了，不知，娘和父亲聊了些什么？”

“侯爷往常偶尔才会来一次，你毕竟是他亲儿，本来说起你，也不算什么，只是你父亲那样自视甚高的一个人，向来是看不惯你亲自出门管账的，前日却突然问起你在外面的情况，问你常常离京，是做了几处生意，京城的产业在你不在之时，又由谁接管。”

荀衡愣了愣，永平侯居然会过问她在外行商之事，这十年来可从未有过。

不知为何，荀衡心里生出些不妙之感来。

柳姨娘看着荀衡的眼神变化，便知她在想些什么，拨开桌上的针线，然后道：“我估计，侯爷问的这些事未必是他自己想知道的。”

“你父亲这个人，自小锦衣玉食，向来眼里看不进银钱几何，少时娶了夫人管家之后，更是对柴米油盐一窍不通，又怎么可能突然就对这些感兴趣了呢。”

荀衡沉了脸色：“所以，是夫人李氏，是她想知道这些。”

荀衡与李氏这些年一直算得上是相安无事，如今李氏挑动永平侯来探问荀氏产业，目的只可能是一个，便是想从荀衡手里把产业夺走。

柳姨娘自然也想到了这些，荀衡虽是女子之身，可从未受过一日女子教养，对深宅女人的手段懂得甚是有限，而自己又身单力薄，实在帮不上多少，实在有些担心荀衡。

“罢了罢了，思多无益，你才回来，还没去拜见侯爷，就先来看我这身份不正的姨娘，未免落人口舌，如今还不快去！”

荀衡提起精神，去见了永平侯和侯夫人李氏。

永平侯倒没说什么，他一向看不上这个四子，倒是李氏对她的态度忽然变得有些耐人寻味。

平日里，荀衡皆在外经营，多年利场挣扎，从未表现出对权位的任何想法，更何况她又是庶出。因而对于李氏来说，荀衡是根本威胁不到她儿子的世子之位的，她们也就能很好的维持住母慈子孝的表面功夫，但今日相见，荀衡敏锐地察觉到了李氏态度的变化。

看来荀衡所虑，不无道理。

不过，她也懒得去猜李氏那种深宅妇人成日间不知所云的想法，更懒得与之计较，没一会儿也就抛诸脑后了。

脑海里如光如电地闪过了许多想法，脚下的步伐也未停，眼见着就要走过长廊，忽然闻得后面有人叫她。

“荀君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