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说: 武德十年的日光 作者:燕处 字数:2580 更新时间:2019-09-22 05:22:49
贞观二十三年,清明节
李世民很有精神,但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他很欣慰,也很期待。
龙椅,殿宇,大唐。
他挨个把自己从那人手里夺来的东西数了一遍,抱着那人的画像朦胧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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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的梦,没有雾,也没有惊喜。
羊肠小道蜿蜒曲折,道旁花木扶疏,错落有致,飞檐隐在树梢里,垂挂的古朴铜铃轻轻摇曳,声音清脆如玉碎兵接,足以让人忆起往年的无数美好。
这里是………唐国公府。
李世民脚下生风,视周边美景如无物。
此道过长。
有奴仆经过,躬身问安。
这些人,竟是瞧得见他。
李世民惊愕地打量了自己,发现自己 竟是十二三岁模样,不由抚掌笑叹:
“天怜世民。”
这样,他有机会把经历过的,再经历一遍。而没有大唐之前,尽是美好。
他随手揪住了路过的一个丫鬟,问道:“大公子身在何处?”
那丫鬟的反应却是有些怪异,连连福身,有些不敢置信,好似没反应过来一般。
“说。”李世民低喝一声,事有其异,关乎建成,必须尽快清楚。
他为皇多年,威严盛极,纵使只是十二三岁光景,亦是威仪无尽,丫鬟一时间被吓得瑟缩了一下,很快又挺直腰板。
“二公子容禀。”那丫鬟再福身:“您月前见大公子将新得的端砚赠予三公子,已然半月余不曾见大公子。”
“婢子岂敢妄探大公子行踪?”
李世民想起来了。
那一年,李建成得了一方端砚,李世民很想要。
或许想要的是这端砚,又或许是因之是这人的东西故而想要。
然而李建成将端砚给了李元吉,在他还没开口之前,他自是不悦之极,足有半月余未与他相见。后还是大哥重新送了他一方古墨,这才罢休。
还真是,亏大了,还闹的满府皆知。
他丢下丫鬟,匆匆往那人住处而去。
“二公子。”
“二公子。”
“大哥可在?”李世民边走边问,衣带当风。
这一回,世民再不任性,一切都依你。
“二公子,大公子书房有请。”一路走 来,已然足以惊动院内之人,不多时便有那人的长随出来相请。
李世民此时心内迫切,只想一把将世家公子的教养风仪丢弃。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二公子当心脚下。”长随忙忙提醒。
是了,不能让他见着狼狈像。
李世民顿住脚步,正了正发冠,掸掸衣摆并不存在的灰尘,拉拉袖口,再摸了一把一丝不乱的鬓角,这才再次迈开脚步。
虽犹紧迫,然,风神秀彻,俨然是举手投足清贵尊高的世家子。
直到推开那道门,见到那个人之时,他都是。
书房内简朴清静,设着一色的黄花梨桌椅,窗子大开,似是好让阳光涌进来,窗边挂的是大哥亲仿的展子虔的《游春图》,游春图旁却是足以以假乱真的王右军《兰亭序》。
他一直喜欢王右军的。
李世民一面胡乱点头一面盯着雕花案后安坐的俊美男子,他手执狼毫,运笔如行云流水,察觉他来,也是头都不抬。
“二凤来了,且坐。”
此时,李世民心内的一切激动狂喜都瞬间平复,径自挑了离他最近的座椅落座。
不管之前的李世民有多么蠢,可那也真真切切地就是李世民。小名二凤的李世民。
他记得清楚,十五岁之前,大哥在家中皆呼他小名,自十五岁……他开窍之后,不喜被他当做孩童,闹过一场,便不再叫了。
况且,他确实不喜欢这个从里到外都冒着傻气的小名。
李世民紧紧盯着那人挥毫泼墨,胡思乱想着,连长随悄悄上了茶又退下都未曾察觉。
终于,那人停笔,搁下狼毫取了一旁的湿帕子抹抹手,弃了帕子,便往他走来。
“二凤,不气了?”那人坐在他身旁,美好温暖如日光的气息笼罩而来,嘴角噙笑,温润清雅。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李世民几乎想哭。啜了一口茶,死死压制。
“还是气头上啊。”那人言语温和,笑容宠溺,仿佛可以包容他的一切。
因为此时,还未有大唐,未有玄武门。
“见着大哥连礼都不愿意见了。”
李世民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仍是抿着唇一言不发。
李建成伸手拍拍他的头:“这是怎么了?”
“哇——”李世民哭了出来,晶莹的眼泪一颗一颗砸进脚下的尘土里。
“这是怎么了?”那人的语气终于焦急:“好端端的怎地哭上了?谁给你委屈受?同大哥说,大哥必不饶他。”
李世民抓着袖子用力擦眼泪,谁知越擦越多,简直犹如泉涌。
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说,却又有太多太多话不能说。
“砰—”
干脆就跪在了他脚下,头伏在他膝头,痛哭不已。
李建成只得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莫急莫急,有事且细细说来。”
那人的手掌轻轻在自己背上拍打,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哭了这许久,而今却又不好意思了。
“大哥,不要再叫世民二凤了………世民长大了………”李世民打了个哭嗝,说话断断续续。
“就为此事?”他显然很惊讶,拍打的手也停了下来,颇有几分啼笑皆非:“长大了,知道要面皮了,那便不叫了,世民,世民,这般可好?”
李世民又是一颤,犹带着哭腔:“好。”
“堂堂男儿,竟就为此事哭泣。”那人摸了下他的头,语气严厉了几分,手放在他肩胛处欲将他扶起:“且站起来。”
李世民乖乖站起,脸上泪痕交错,加之用袖子用力擦拭,倒显得一块红一块白。
而今这是,要教训了。
“想来你哭泣的原因定然不止于此,为兄不多问。”那人的唇紧紧抿了起来,瞬时有了威严肃正的样子:“但端砚之事,你度量有缺。”
李世民垂头听训,半分不敢去接他话茬。
如果接了,下一个等待他的就是抄书。
“在为兄心里,你和三胡都是一样的疼。”
这句话戳了李世民心窝子。他霍然抬头,又马上垂下。
建成,怕是至死都当他是兄弟。
“为兄给了端砚与三胡,焉知没有好物与你?你若是想要,也可与为兄言说,这般作态,却让三胡如何自处?”
“大哥,世民知错了。”李世民忙利索地认错:“再不敢了。”
那人赞许地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引得李世民又是一阵想哭,却也想笑。
“来人,把给二公子的古墨取来。”
李世民笑的有些痴,那块墨,一直留到贞观二十三年他都没舍得用。
那长随正捧出漆匣,李世民正准备撒娇卖痴,却见眼前景象尽都模糊了,他逐渐从十二三岁的李世民身上抽离。
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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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何德何能,能再得一番美好?终不过妄想罢了。
李世民猛然坐起,拨开明黄的锦帐,也不去看湿了一大块的枕巾,痴痴地摩挲着手里的画像。
最后,他交待了一切能延续大唐的东西,准备了后事,躺在床上等着那一日到来,行将就木,奄奄一息的那一日。
他看了看床头痛哭流涕的李治,神情恍惚,艰难地开口:“稚奴……把兰亭序………取来。”
他抱着那人喜欢的东西,魂灵从愚蠢的李世民身上缓缓飘起,不远处有黑白无常肃立。
双眸终于闭上。
不知错觉与否,他在半空中,看到了一道黄色的颀长身影。
牡丹姚黄一样的明丽高贵,堪比阳光的明黄。
时值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三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