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寿跟着张詹缓缓走进养元殿，殿中的太监与侍女早已被遣退，整个大殿空荡荡的，只有床榻上陈元帝一深一浅的呼吸声。

“陛下，太傅先生到了。”张詹说完便退下了。

徐子寿冷冷看着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陈元帝。就是这个人，害死他的父皇与母妃，让自己家破人亡，从小就跟着于太傅颠沛流离。只是如今，看到他这般模样，自己却并非没想象中的那般快乐。

徐子寿慢慢走近，看着陈元帝那张沧桑的脸，还有深窝的双眼。竟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

“木文……”神志不清的陈元帝突然紧握住他的手腕，艰难地撑起眼皮，看着徐子寿。又似乎透过徐子寿看着别人，对他笑，和他说话，“你来了!”

徐子寿默默地抽开手，陈元帝像是清醒了过来，他连连咳嗽，撕心裂肺的声音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

“是先生啊。”

“……”

“听张詹说，你的嗓子……”

徐子寿点点头。

陈元帝叹着气，轻声道， “还好那青山上的神医能帮你治好……不然，我要对不起他呢……”

渐渐弱下去的声音让徐子寿一愣。

“朕叫先生来，其实有两件事想交待于你。”陈元帝是语气实在是太虚弱了，徐子寿点了点头，不得不再上前一点听他说，“第一件事便是，朕曾交于瑾儿一份密诏。”

徐子寿有些不解，按理说陈元帝交给陈瑾轩密诏这种事情不该对他这一外臣嘱托。

似乎看透了他的疑惑，陈元帝接着说，“朕在密诏中下旨，废太子，立成王为新皇。”

一旁的徐子寿心中一紧，他暗想，若是这密诏公诸于世必定少不了腥风血雨。

“虽说伍友一案也许与瑾儿没有关系，但惠后毕竟是他生母。朕怕，朕去了之后皓儿会难为他。人就是这样，若是处处相逼，多得是迫不得已……到时瑾儿若是……”

是担心陈瑾轩拿密诏出来大做文章么？徐子寿无奈地摇摇头，陈瑾轩是他看着长大的，自己自然清楚他的秉性。

“其实，朕倒不是担心瑾儿，他对着皇位不是很执着，朕是知道。只是朕担心皓儿知道这密诏所在，会对瑾儿抱着别样的想法……”

太子？在徐子寿的印象中这个太子一直待人和善，也并非不明是非之人。再怎么说，陈瑾轩也是他的兄弟，倒也不至于怎么为难他把!

似乎明白徐子寿所想，陈元帝摇了摇头，“皓儿他这么多年来都被皇后暗地压着势力，朕偶尔能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异常。朕实在是担心，他因为皇后的事，对瑾儿起了狠心!所以，你出去之后，要瑾儿将密诏毁去，切勿让他人知晓密诏之事。朕不亲自告诉瑾儿，就是怕遭到其他大臣甚至皓儿的猜疑。事后，你带着瑾儿远离这皇宫吧……”

徐子寿在旁边房茶水的地方寻来笔纸，写下一行字，“为什么是我。”

陈元帝无力地扯出一个笑容，说道，“这便是朕要对你说的第二件事……其实朕本来打算皓儿登基，让你作为一国之相辅佐他，毕竟，这本是属于你的天下……”

笔直直地落下，滚落到一边，在这寂静的大殿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徐子寿猛地抬头，死死地盯着陈元帝。他果然知道了，他也许早就知道了自己是谁!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为什么要召他进宫作皇子们的太傅……

“咳咳——”一团鲜血咳出，陈元帝撑着眼皮望着前方，“不过，你似乎不想待在这里，也对，你对这里可能……没什么好的回忆吧！”

徐子寿颤抖地捡起掉落一旁的笔，他有太多事情想问，他有太多的不解，只是那连连发抖的手，在握起笔时，却最终不知道到底该写些什么。

“朕答应过他，要让这片大地不再受任何蛮夷之人的侵犯，答应他让这片区域富饶，国泰民安!只可惜，朕似乎没有那个时间去实现诺言了。”

徐子寿猛地上前，一把揪住陈元帝的衣襟，他瞪着那充满血丝的双眸。

这便是你的理由么？害死我父皇，逼死我母后。你自认为是解救了梁朝的百姓？你自认为，自己是推翻庸帝的英雄？还口口声声说着不后悔……

但是，因为嗓子发不出声音，最终所以的怒吼，只能转变成了那犹如受伤野兽般的哀嚎。

陈元帝任有他提起自己，没有去挣扎，也许是如今他没有半点力气挣扎吧。

“孩子……也许，这便是报应吧！因为朕害死了他，所以最终，朕也不得善终。生前妻子背叛，皇儿惨死。至于朕去了下面之后，可能朕想保护的这片江山也会摇摆不定……”陈元帝淡淡地叹出一口气，轻轻将手搭在徐子寿的手上，“其实那日朕说，不后悔，是骗你的……朕，真的好后悔……好……后悔……”

真的好后悔。

陈宣带着一身染满鲜血的盔甲，徐徐步入这华丽的皇宫主殿，抬着头，终于看见他原本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懦弱天子。最终刀刃还淌着血的方戟最终嘭得一声落在了地上。

那带着冠冕的天子一步一步从高处走下来，冠前的十二排珠子相互撞击着，清脆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大殿，甚至盖过了外面的杀喊声。

“陈公子，朕果真没有看错你。”

原来是他，原来是他。

陈宣这一生，不后悔灭了梁国。因为他建立了一个全新的王朝。虽然没有让四周邦国一一俯首称臣，却也能直起身子对待他们。他唯一后悔的是遇见了那个人。木文，不，应该叫他慕容文，梁文帝。

早就瘦如枯柴的手最终缓缓落下，陈元帝深窝的双眼还夹带着点点泪珠，这个统治陈国将近四十年的男人最终长眠于此。

徐子寿将自己写过字的纸缓缓收起，整个人就如同被抽空了灵魂。

他就这么死了，这个他恨了这么多年的男人，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缓缓推开大殿之门，一旁的张詹连忙问道，“先生，陛下现在如何。”徐子寿虽然什么也没说，张詹却似乎悟到了什么，脸色一变连忙冲了进去。片刻之后，店内传来一声哀嚎，“陛下，驾崩了!”

顿时，屋外的皇子与大臣们纷纷跪倒一片。皇宫东边不远的皇寺敲起长长的沉闷的钟声，贯彻整个皇宫。所有人，都陷入一片哀痛之中。

公元668年，陈元帝驾崩，享年七十九岁。此间陈元帝于内恢复了前梁原本已是哀鸿遍野的国家，于外撕碎所有前梁留下的所以不平等条约，耗尽十年时间，最终与外邦各国修好，签订和平条约。期间，派朝廷重病多次平定边界蛮夷之国来犯……

听着史官一点点记录这陈元帝的生平，徐子寿心中万分复杂。他忽然想起，儿时离开父皇时，他看见父皇挂着欣慰的笑。其实，这么多年来，他的心中一直都在抵触着这个事实，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父皇一点也不恨这个人，这个夺取他江山的人。

“真是够虚伪!”

耳边突然传来了邺熙一声冷哼。徐子寿回过神来，他转头望向邺熙。四周人都沉浸在悲哀中，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

感受到了徐子寿的目光，邺熙微微转过头，笑着对他说，“殿下，怎么了？”

徐子寿抬手揭开邺熙的面具，轻轻抚摸着那条狰狞的伤疤。那双被仇恨充斥的双眸，让他感觉到莫名的恐惧。

停下来吧，木青!停下来吧!

徐子寿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呐喊，因为他不想眼前这个人越陷越深。如今，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母妃临终前反复对他说，不要记恨任何人，做一个普通人好好活下去……

因为，谁也没有错。

“殿下，他终于死了！终于死了！”邺熙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一个笑容。可是徐子寿明白，他并不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