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1：无色槿开年复年

时光未倒流，记忆却重现。

现实在楚翘眼前扭曲，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他眼前一黑，一切霎时归于寂静，再睁开眼，是兰历捌九六五年。

并非初次以灵魂体旁观，也不是借身于谁从而得悉他之感受，亦不是借身与附身分不清楚的雾里看花似的，更不是那段混沌蒙昧以为自己就是他、险些要失去自我的、在见到心中人才被惊醒的可怕经历。

区别于以往的混沌，楚翘这次清楚而真切地知道，自己寄居在他人皮囊之下，与他共用一个身体成长，但是思想却截然不同。

一番新奇而独特的体验。

这次，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楚翘，是兰剑白藏、上宛道君唯一弟子楚端清。

茂密山林里，叶篱槿诞生。

传说在无涯大陆，每一位准仙在飞升之前都能许下一个愿望，只要这愿望在天道所准许的规则之内它便能实现，无论它多么荒谬又离谱。

一万多年以前，无涯大陆的几位准仙便于成仙日齐齐许下一愿——愿此后无涯大陆芸芸众生皆能得悉己之往事，悟前尘，一了万般因果，无憾而终。

人之一生，临终重现，不论善恶悲喜，且人若明悟前尘，便可瞬间得道。

因着这个仙愿的存在，无涯大陆凡人大都安之若素地活着，并不执迷于修行；毕竟对他们而言，自身资质差，与其为修仙劳碌一生，不如暂作凡人安稳度日；他们认为临死时的考验才是属于他们的真正机缘，待最后那道天意降临，脱凡入道，岂不美哉。

叶篱槿与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一样，他从一出生便拥有记忆。

他清楚记得自己刚出生，尚来不及睁眼见自己父母一眼，便被他们毅然决然丢弃于长河之上。

顾国有九曲长河，他便顺着其中一条长河漂泊，他顺着河水漂流了整整七天七夜，若非好心的鸟儿衔来食物，他早已饿死于江中。

辗转多户人家，最终落于平湖无儿无女的杨家。

杨叶二家素来交好，杨父杨母得了子嗣兴起便到了叶家，告知此事。

叶氏家主抱着自己的孩子立在平湖琵琶面前，神情凝重。

他见了杨氏夫妇手中的孩子，又突然看向平湖琵琶。

平湖琵琶此时正散发着淡淡灵光，灵力于半空飘至幼儿上空，将幼儿团团包围，幼儿眼神清澈如水。

叶家主沉声道：“叶氏不能再出无法使用平湖琵琶的子嗣了，这孩子与平湖琵琶有缘，我欲将陶儿与他交换，杨贤弟意下如何？”

自然是答应。

叶家主抱着幼儿走近/平湖琵琶，幼儿静静看了一眼眼前琵琶，心觉无聊便悄悄地闭上了双眼。

叶家主将他抱到一个房间，他看着自己妻子的遗体，神情冷漠，不轻不重不冷不热地道：“陶儿母亲死时篱边槿花开得灿烂，你便名为篱槿吧。”

楚翘听着忽然觉得便为叶篱槿而感到有些悲哀，他从谢曲阑的人生所窥见的星星点点便足以让他对这个人产生一点同情。

周岁。

叶篱槿与名为陶的幼儿一同举办周礼，他抓到了兰剑宗的桃李令，而陶抓到了他，幼儿咿呀咿呀地朝着他笑着，可爱又纯粹。

常年不哭不笑的叶篱槿此时也突然和他一起笑了起来。

叶家主见他手握兰剑入门令便沉下脸，愤然拂袖离席而去。

“咯咯。”

“葛格。”

“哥哥。”

“哥哥，他们笑我，说我名字像个女孩子。”杨陶闷闷不乐地拽着叶篱槿的衣摆，满脸不高兴，“他们嘲笑我的名字，叫我桃子，还咬我；他们说杨桃就是一种可以吃的食物，可是我怎么能吃呢？”

叶篱槿虽只大杨陶数十天，但他的生长速度却远远快于杨陶，乍看之下，两人站在一起倒像是一对六岁与三岁的兄弟。

杨陶望着叶篱槿，委屈地哭诉道：“哥哥，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讨厌这个名字。哥哥你这么聪明，可以给我改个名字吗？”

叶篱槿放下手中书卷，弯腰抱起杨陶放置在椅子上并轻笑道：“陶儿，君子之晏，相陶陶且……”话未说完便被杨陶倏然打断。

杨陶一脸茫然地眨着眼，问：“君子什么什么呀？我只听到了陶陶，”而后又兴高采烈地道，“哥哥叫陶陶好好听呀，陶陶感觉一点都不伤心了，我又开始喜欢上这个名字了，以后哥哥都叫我陶陶好不好？”

叶篱槿看着小不点笑盈盈答好。

又一年。

兰剑弟子入平湖。

“在下端柯，见过平湖府主。”黑衣剑修与叶父甫一见面便将来意直接说明，“数年前，师尊算得昔年赠于平湖的桃李令有主，如今已到入门的年纪，故师尊派在下前来接未来师弟，不知今日可方便？”

叶家主此时方想起兰令认主之事，沉默片刻道：“端柯道友，小儿恋家，且这件事因我昔年忙于事务并未曾与他说过，今日突然言明，怕小儿会心生抗拒，不知道友可否待我与幼子先行沟通？”

端柯闻言便道：“府主，既如此，端柯明年再来，告辞。”言罢便御剑而去。

桐院。

叶家主冷淡而严肃地道：“篱槿，把桃李令交出来。”

叶篱槿有些不明白，问道：“桃李令？府主所言篱槿不明。”

叶府主却不愿与他多纠缠，径直道：“我问你，可愿放弃入兰剑宗？”

叶篱槿闻言眸子倏然瞪大，摇头拒绝道：“不，能入兰剑，篱槿十分欢喜。”

叶家主闻言立时沉下脸道：“叶篱槿，本府主再问你一次，可愿放弃入兰剑宗？”

叶篱槿见叶家主这般态度有些害怕，但仍是坚定地摇了摇头道：“不，府主，能入兰剑宗，篱槿十分高兴，绝不放弃。”

叶家主扬手便送出一掌灵力，怒喝道：“若你今日选择了兰剑宗，本府主今日便要将你就地打死，你可还是要坚持入兰剑宗？”

凛冽灵气猛然穿过叶篱槿身旁，叶篱槿一惊，神色微变，固执道：“府主，兰剑乃我心之所向，纵死，篱槿也不弃。”

叶家主恼怒道：“不愿？那本府主就打到你愿意为止！”

兰剑宗桃李令认主，除了主人自动放弃，其余任何手段都不能斩断二者之间联系。

可即使叶篱槿被打得奄奄一息，他仍是不肯放弃。

“你既然如此不听话，本府主留你也是无用。”叶家主勃然大怒，当即吩咐道，“来人，将叶篱槿丢入傀木林。”

傀木林，取自傀儡之傀，阴森而危险，林间常有喜欢汲取生灵亦或是死物身上的养分的邪异木精出没，它们可以操控人的心智身体，同时这里也是大部分平湖音修们所用木质乐器的取材地。

叶篱槿初到傀木林便遭到这些木精的攻击，但因他天生携带强大灵力，所以这些木精并不能对他造成实质性伤害，只能给他带来不能安睡的困扰。

这些傀木精似是对叶篱槿十分感兴趣，明知自己伤不到他但仍是不厌其烦地向他发出一波又一波地攻击，日以继夜。

此时尚未正式修炼的叶篱槿只能被动挥霍灵力，而不能恢复一丝一毫的灵力。

再磅礴的灵力总会有枯竭的时候。

叶篱槿意识模糊地躺在林中，闭上疲惫的双目，他有预感，若是再无人救他，他必会死在这里，成为这些树木的养分。

“哥哥，哥哥。”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阵呼唤声，叶篱槿突然清醒，眼前突然出现一衣着完好的幼童。

四周树精此时倏然安静下来，唯有幼童的声音。

叶篱槿见了杨陶先是惊喜而后便是担忧，来不及说话便见杨陶朝自己猛扑过来，哭诉道：“哥哥，陶陶听他们说哥哥被叶伯父关在这里了，陶陶找哥哥找了好久；哥哥，陶陶终于找到你了。”

见杨陶如此，叶篱槿下意识抱住他安抚道：“陶陶，哥哥在，别担心，”而后看向四周又道：“陶陶，叔叔婶婶何在？”

杨陶此时发觉了四周的诡异之处，浑身打着哆嗦，害怕地摇着头，带着哭腔语无伦次道：“我，不，不知道，我，我偷偷溜出来的，爹爹……娘亲不知道。”

叶篱槿见杨陶周身完好便知他并未遭到攻击，心中隐约觉得林中所有树精恐怕都会在此聚集，想到这儿他的心情越发沉重，询问道：“陶陶，可以帮哥哥做一件事吗？”

杨陶不假思索道：“好，不过我可以帮哥哥做什么？”

“陶陶，不论发生什么，你顺着来时的路回去不要停，”叶篱槿强作镇定道，“陶陶可以做到吗？”

杨陶却好似明白了叶篱槿的想法，猛地攥紧叶篱槿衣衫，疯狂摇头道：“哥哥，我不，不要，不出去，我……我是来找你的，不出去。”

叶篱槿心中有些生气，更多的则是感动，正欲狠下心起身离开杨陶，便见四周突然传来一阵簌簌声，群木挥舞着粗壮巨大的藤条，将两人包围。

伤不得叶篱槿它们便将攻击攻向他身边的杨陶，谁知杨陶身上陡然发出一道灵光，凌厉而迅速地将那些藤条斩断。

树精们越发生气，不住地挥舞着藤条，张牙舞爪，好不猖狂。

叶篱槿见树木间露出的一个小口，来不及多想便带着杨陶往前跑去。

七日后。

两人相互依偎着，杨陶靠在叶篱槿怀中喃喃低语道：“哥哥，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哥哥，我好怕，为什么爹爹娘亲还不来。”

叶篱槿看着杨陶身上法宝越来越暗淡的光芒，神情凝重，边不忘轻声安抚道：“不会的陶陶，哥哥一定会让你出去的。”话虽是如此说，但他的眼中光芒却有些暗淡。

叶篱槿话音刚落，神色焦急的杨氏夫妇便忽然出现在两人面前。

叶篱槿脱口道：“叔叔婶婶，你们快将陶陶带走。”

杨氏夫妇点了点头，神情亦是凝重，他们似是没想到，这傀木林中的树精竟然会将两人逼入森林腹地。

杨氏夫妇握上叶篱槿的手，才发觉他浑身无力，身上灵力消耗殆尽。

入山林腹地容易，出去难。

杨父折在此地，余下的人甚至来不及悲伤便被树精再次团团围住。

杨母看了一眼四周蓄势待发的树精们，一脸严肃，她边握着叶篱槿的手给他输送灵力边道：“槿儿，今日我与夫君二人舍身相救，并非不求任何回报，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三件事，你若应下，婶婶便是死也瞑目了。”

“婶婶，”叶篱槿只觉惊愕，忍不住想要挣开，谁知无法挣脱便只能被动受着，低声涩然道，“您和伯父于篱槿有救命之恩，您的吩咐，篱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母道：“你天生灵力磅礴，我不求其他，只希望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一定要好好护着陶儿。”

叶篱槿看着怀中早已昏迷过去的杨陶，重重应道：“婶婶您放心，陶陶是我的弟弟，不消您吩咐，我自然也会好好照顾他的。”

杨母闻言反而严肃道：“槿儿，我信你，但是我不信时间，我要你发心魔誓。”

叶篱槿目光沉静，杨母继续道：“我叶篱槿此生不为任何人、任何事与陶陶动手，如违此誓，便修为全失、不得好死。”

叶篱槿闻言便沉声一字一句道：“天道在上，叶篱槿在此立心魔誓，此生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因任何人与杨陶动手，如违此誓，便叫我修为散尽、此生不得善终。”

“好！”杨母满意一赞，“第二件事，我要槿儿你将桃李令让给陶儿，并发誓永不说出，你可答应？”

叶篱槿听着微微沉默。

杨母见状便盯着他，问道：“槿儿，你是不愿？”

叶篱槿垂眸避开她的目光，心中疼痛，再次睁眼便一字一句道：“篱槿答应……将桃李令让于陶陶，且此生永不说出。”

“第三件事，在陶陶未长大之前，不准告诉他我们身陨了，若他问起，便说我们去远游了，归期不定。”杨母温柔注视着他怀中的杨陶，“我会淡化他最近的记忆，你只要不提便可。”

叶篱槿点头应好。

杨母看了叶篱槿一眼，手中拨弦三两根，以灵力径直劈开一条路，随即再次拨弦将灵力施加于叶篱槿双脚之上，使他乘灵力远去。

傀木林外，叶篱槿踉跄跪坐于地，而后深深叩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