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秋风穿堂而过。孙策只觉得心里一片寒凉。

他不明白周瑜为什么要阻止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他妥协得这样快。

紧紧握住的拳头，额角爆裂的青筋，还有渐渐染上红色血丝的瞳眸。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出卖着他，出卖着他的真心。这也是孙策第一次，第一次了解到两个人之间的鸿沟。

不是彼此之间的不懂，而是世人，不懂他们。

孙策什么也没说，既然周瑜不希望他说，他就不说，但这并不表示他能够隐忍内心的愤怒。

三位夫人仍旧是和蔼的笑着，孙策却丝毫不肯给面子的甩了甩袖子，转身就想离开。周瑜跟在他的身后，他并不希望看到这个样子的孙策。

然而尚未等孙策跨出厅门，一个披麻戴孝，头绑白巾，丧服之姿的小兵就冲了进来，孙策与周瑜一同顿住了脚。

只见那小兵浑身风尘仆仆，满面哀戚的噗通一声跪在了厅堂之上，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碰撞所发出的声音震得人心头一颤。

“什么事？！”吴夫人当先直起身来，可怜的柔软坐垫也因为她过于仓皇的举动而向前移了几寸。

“将军…”那小兵颤抖着苍白的唇，斑斑血迹从皲裂的地方隐隐的渗出，“将军奉诏讨伐荆州刘表，不幸……”

“到底怎么了？！”小吴夫人也激动的问着，一种强烈的不好预感浓浓的笼罩了整个厅堂。

“不幸……战死！”

鸦雀无声。

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会……”周瑜喃喃出声。

前不久才传来前线大捷的消息啊！孙将军不是已经冲破洛阳了么！董贼不是已经仓惶西窜了么！怎么会！

“不……！”一声尖利的哭喊声，吴夫人脸色一白，双眸一翻，直直的倒了下去！

犹如一粒小小的石子，猛的落入了死水一般的深潭。

水波一圈一圈的荡漾开，生灵无一幸免。

悲伤，犹如呼吸的空气一般散开。

就连周瑜都察觉到了身边孙策的震颤。那个不可一世的少年，那个笑谈天下的少年，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少年。

在震颤。不可抑制的。

“伯符……”周瑜的声音犹如划破层层浓云的一缕阳光，微弱却明亮。

孙策艰难的侧了脸看他。

他看到了什么？周瑜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那是周瑜从来也没见过的，最为深沉的悲恸！

“我不信……”小吴夫人的一张玉颜早已被磅礴的泪水所朦胧，她哽咽着，却似乎比自己姐姐更坚强一些，她不信，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在此前一直所向披靡捷报频传的夫君，怎么说战死就战死了呢！

她的夫君啊，正当而立壮年！她的夫君啊，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华，怎么说战死就战死了呢！

她不信，她不信！

“刘表那厮派黄祖老贼乘夜突袭我军，孙将军骁勇。黄祖败走，逃到岘山之中，将军乘胜追击。哪知黄祖老贼从竹林间发射暗箭，将军不幸，中箭身亡！”听闻此处，小吴夫人早已凝住了呼吸，犹如一只脱水的鱼儿。

只听那小兵继续说道：“孙贲将军已统率余部扶送孙将军灵柩返回江东！”

权儿还在任劳任怨的洗着手中的尿布，刚刚足月的尚香还在乳母的怀抱中踢蹬着自己粉嘟嘟的小脚丫子。

似乎这不过又是一个雨过天青的午后，对于这个乱世中的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不平凡年代中的平凡一天。

孙策很安静。也很平静。

他什么也不说，没有太多的悲伤表露。周瑜却觉得心都空了似的疼痛。

周瑜说，你要哭就哭出来吧。孙策却只是淡淡的笑笑。周瑜说，无论如何，我都在这里。孙策却只是淡淡的笑笑。

明明还是个不满十六的少年啊，明明昨日还在为先生的课业而烦恼，今日却烦恼了天下。

整个天下，属于孙家的天下，从此时此刻，必须由他一人担起！

周瑜突然发现，那个和他一起玩闹，一起惹祸的孙策，好像忽然变成大人了。他柔和的脸庞变得坚毅起来，他笑嘻嘻的眼眸变得深邃了，他整日吊儿郎当没个正型的身躯挺得笔直，褪下了他最爱的朱红色箭袖直裾，换上纯白色麻衣。乌黑的发丝披散，几缕凌乱于脸侧，神情肃穆。

这样的孙策，是他所陌生的。

却也是他所中意的。

周瑜中意他千百种姿态，只要那个人，还是孙策。还是他的孙策。

浩浩汤汤的送葬队伍，从舒县出发，一直向江东进发。

周瑜默不作声的立在周府外一树繁花落尽的桃树下，静默的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

他说，来年开春，桃树就开花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说，来年开春，父亲就会凯旋而归，我送你一匹战马，最好的马，是历经沙场也百折不挠。

他说，来年开春，我就会放下那些圣贤书，披上皑皑鳞甲，手持红缨长枪，纵横天下。

周瑜说，好啊，那个时候我一定在你身边。

一言为定。

送葬的队伍越走越远，天空飘散的白色冥纸如千里雪飘。从最高处落下来，落了周瑜满肩。

这些冥纸啊，为什么要遮住眼前人的身影呢？这些冥纸啊，为什么要带走少年的姿容呢？

这是一场送葬。对孙策是这样，对周瑜，亦是如此。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送葬的，是他们最美好的青春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