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雪下了一整夜。

从高空降下并堆积起来的雪把每处都染成白色，让天地惨白得眩目。

几乎没有放晴的日子，昏暗的雪云一直笼罩着天空，天色却也不暗。就像要被那沉重的云押溃似的，人们的营生仍旧进行着。

戏班的大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个年纪看起来很小的男人，不，应该说是男孩。从身高判断约摸也只有十来岁。整个人长得十分瘦小，典型的营养不良的样子。面黄肌瘦的，只有一双凌厉的眼眸格外的神采奕奕。

男孩身上的衣物早已不堪覆体，更何谈遮风挡雪。男孩怕冷的将双手环抱着细小的身躯。

却格外的站得笔直。

“你走吧！我们家班主几年前就不再收徒了！”

“请您通融通融，让我见见班主。”

“哎呀，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固执呢！”

“请您行行好，我实在是没地方去了，要是班主不收留我，我只怕是要冻死在街头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您可怜可怜一下吧！”

“哎！你快去别处谋生吧！”

最后一句说完，合页咿呀，戏班的门扉毫不留情的在男孩面前画上一个休止符。

然而男孩并不气馁，他是个相当执着的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份心性，才使得他经历如此多的磨难也能苟延残喘至今。

犹如一座被冻住的丰碑，男孩保持着环抱自己的动作，伫立在戏班门口岿然不动。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呼吸都已然断断续续，可是瞳孔却十分有力。就像一头埋伏在冰雪之中的幼兽。

阴森森冰冷到无法流动的空气刺入肌肤，寒冷到锋利的苍穹，流云如同荆棘一般。

干燥的寒气是剃刀。

直到那锐利的剃刀被雪缓和为止，襄阳城都在剃刀之中。

白色的魔物没有丝毫怜惜的大片大片落在男孩的头发上，身体上。冻伤一般的，男孩身上刻下一片片青红的吻痕，就连秀气的眉毛上也凝结了一层冰花，眼神却依旧有力。

生命力由此散发而出。

风雪又持续呼啸了近两个时辰，日头慵懒着眉目在西边留下一抹残影，戏班的门扉终于重新开启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个穿着黑色暗花大褂的中年男人，五十来岁的模样，下颚却干净得没有蓄须，头上戴着一顶皮质的暖帽。

“你就是那个死活要拜在我门下的孩子？”语气傲慢又轻便。

“…是，是的……”

连声音也要冻结般的寒。因为寒冷，男孩开口便忍不住的打颤。

班主将手中怀抱的暖炉递给身后一个年轻的小子，伸出鹰爪一般枯瘦的五指，擒住男孩的下颚，仔细端详着男孩的脸庞的目光，没有一丝温度。犹如审视一个货品一般的。

因为常年得不到温饱，面色蜡黄，身板也太瘦小，但是这都不妨害男孩端正的五官，尤其是一双眼睛格外的璀璨。班主以着独到的眼光考量着男孩的价值。并不是多么漂亮的孩子，只能说算是可造之材，将来唱小生还是小旦都还行，但若是要像小小那样唱到花旦估计有些难度。

“我本是不再收徒的，只是你这孩子太过执着了。这点倒是蛮符合要求的，唱戏嘛，就是要有执着的精神，不吃得了苦，那是成不了角的！”

“是。”男孩回答得恭顺又谦卑，恰到好处的伏低头颅，从领口而露在外面的一节嶙峋的脊椎却异常的坚挺，是一个从骨子里透出了高傲的孩子。

“不过呢，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银子。只有五两，你这卖身契签还是不签？”

“签。”

男孩没有一丝犹豫。

班主深深的注视着男孩，如此坚定的语气，如此坚定的眼神，好像他背后有什么巨大的支持一样。究竟是什么让他这样的坚持？这一点让班主很好奇。

自己本来是打算再干几年就金盆洗手，不再收徒的，只是这孩子给人的冲击，太过强烈。

跟着班主跨过戏班子的大门，院子里的情形一目了然。是一个两进两出的大院落，分隔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只由一个半弧形的拱门相连。他们现在处的应该是后院，前院则搭了戏台，直接面对主街。

因为下了一整夜的豪雪，院子四周都堆积起了厚厚的雪堆，而院子中央却被清扫的很干净。有几个比自己稍大一些的孩子正在院子里练功，红缨枪被高高抛起稳稳落下，水袖漫卷迁延顾步。

再远一些的地方还能咿咿呀呀的听到几句清唱，具体唱的什么内容，男孩就听不懂了。

班主领着男孩进了主厅，掀了袍子坐下，习惯性的翘起了二郎腿，端着青花茶杯的么指微微的翘成了兰花，这是唱戏人难以改变的习惯。无论时间怎样流逝，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总是难以改变。

男孩规规矩矩的跪在正中央的软垫上，郑重的向班主磕了三个响头，算是正式拜师了。打杂的大叔将已经准备好的卖身契放在男孩面前的地上，男孩丝毫没有犹豫，也没有去读卖身契上的文字，直接摁着朱砂印就往纸上落。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此时门口已经围了好些个学徒，个个都好奇的扒在门框两边朝里面偷看，班主“嗯哼！”了两声，吼了句：“小兔崽子们！还不快去练功！凑什么热闹！”吓得大家一哄而散。

“等会儿，”班主末了冲着跑得比较慢的孩子招了招手，说道：“过来。”

被召唤的孩子大约十五岁模样，长得眉清目秀，就好像天外的飘雪般剔透，很是干净乖巧的一个人。

他突然被班主叫住，有些惶恐不安的搓着细白的双手，将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以后他就是大伙儿的小师弟了，你带他先到处看看，给他讲讲院子里的规矩。”

“是。”

这孩子得了令，乖顺的点点头，转过身来冲着男孩微微一笑，一笑倾城。他牵着男孩的手站起来，就往院子里去了。

“我本是这院子里最小的一个，今儿你来了，我也可以做一回师兄了。哦对了，我叫小小，你呢？”

“我叫阿鸠。”

“阿鸠，好奇怪的名字呀！是你父母给你取的吗？”

阿鸠听了小小的话，不禁失笑，小小顿觉嘲笑别人名字似乎不太好，急忙解释道：“我，我不是要笑话你的！”

“无妨。”阿鸠笑得很和善，说道：“很多人都说我这名字取得古怪。这是我自个儿取的，我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是么…我也是孤儿…”

在这个年代，刚经历了蒙古人入主中原的惨祸，汉人或是兵卒或是普通百姓，伤亡不计其数。孤儿就像铁骑踏碎的烟花，繁星满地。

人命在这个时代如此的轻贱，但是活着人却依旧很努力的活着。

“听说我是班主在江边捡到的，就像戏文里的三藏法师一样。听起来有些玄乎呢！嘿嘿…那阿鸠呢，阿鸠在这以前是干什么的？”

“无所事事，沿街乞讨罢了。”这么说着，阿鸠的脸上没有一丝感叹自身不幸境遇的哀戚，反倒是很淡然的模样。

小小却也能够理解，常年处于困境的人，也就自然的习惯于困境，自然也就不会再多生感慨。

然而小小生性善良，看着阿鸠瘦弱不堪的样子，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怜惜之情，急忙牵起阿鸠的小手说道：“你看，你也是孤儿我也是孤儿，以后我们俩就有个伴了，我是你的小师兄，你是我的小师弟，我们以后互相扶持互相照顾！

“好哇。”阿鸠也露出愉快的笑容，一双明亮的眸子显得更加熠熠生辉了。

“听说我们小小也做起师兄来了！”

伴随着一声雄壮粗蛮的男声，从后院里拐出来一个长得较为结实的男人，两人一同回过头去。

“三师兄！你又打趣小小了！”小小有些嗔怪的瞪了三师兄一眼眼波流转，来人立即顿住了身形。小小却全无所觉，拉着阿鸠就要介绍。

阿鸠与三师兄各自寒暄一番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