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直等候在破屋道旁的阴影之中，凝望着送顽童回家的逃荒者从这条路经过。

“大叔，您是大夫吗？”

等夷仲年走近，少女小跑着跟上了他。不再有初见时的戒备，少女的眼眸诚挚而明媚。

“您刚才来了之后，哥哥安静了很多。”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普通人是抵御不了太上元皇道君真言的。

“这是刚才的谢礼。”

少女从衣兜里取出经过处理的红薯递给夷仲年。这是对于她来说，相当贵重的谢礼。

“这是你的口粮吧？”夷仲年温和的笑着，推拒了少女的馈赠，“只要有心就好了。”

“是的，不过请大叔您一定要收下。”

少女顽固的将红薯押到夷仲年怀中，表情相当诚恳。她并不是高倾说的那样，理所当然接受别人善心的人。

夷仲年对她生出了几许好感。

“你的哥哥还好吗？”

“嗯，现在已经安稳的睡着了。”

夷仲年点了点头，从少女手中接过红薯，继续朝着思齐堂的方向走去。

少女却好像还有什么事情的，跟在了他的身边。

夷仲年没有阻止她唐突的行为，反而与她闲聊了起来。

少女说她的名字叫做“小姝”，因为除了哥哥以外，其他父母亲人皆于战乱中丧生，故此是从楚国避战而来的荒民。故土是比其他地方经历过更为惨烈的战火的地方。

这恐怕是因为在战国末年，楚国是难得与秦国还能稍稍抗衡的诸侯国了。所以遭受的打击也愈加沉重。

经过最后的负隅顽抗，在公元前二二三年，终于为王翦所灭。那是即使放在后来的一千多年内的冷兵器时代也是相当可观的庞大军队，同时代席卷欧洲大陆上的亚历山大大帝也没有统帅过如此规模惊人的军队。

最后的征伐战也在楚人不屈不挠的抵抗中耗时了一年之久。本以为理应是吹枯拉朽如入无人之境的秦国在小看楚国之后也吃了相当大的苦头。直接导致了秦国放慢了征讨齐国的步伐。

这全赖楚将项燕之功。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楚虽败亡，雄心未灭。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间，荆楚大地上仍旧不断涌现出抗秦英雄。

对于这样可歌可泣的故事，小姝却撅着嘴抱怨着，如果战争早一点结束就好了。

她的意思是，如果项燕不挣扎的话，战争就会早一点结束吗？是这样的吗？！

“其实谁来做国君，对百姓来说都是一样的吧。”

（是……一样的吗？）

夷仲年拿眼角偷偷去看在那一个劲说个不停的少女。明明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却能够从她的口中听到惊人的话语。

“其实我们这些小百姓对战争输赢的考量，无非来自于战死的亲人。可是不论输赢，亲人也可能丧生。生或者死，结果总只有一个。”少女的眸子低垂下去的叹息了一声说：“家父和其他亲人也是被强制征兵而战死沙场的。那是发生在三年多以前的事情。”

“若说从现在算起的三年前的话，是秦将李信与楚将项燕在鄢郢的那一场战役吗？”

“嗯。好像对方确实是个叫做李信的秦国将军，家父就是在那场对战中战死的。”

“听说那是大将军项燕指挥的一场胜战呐。”

“嗯，是这样没错。可是胜利也会死人的。”

小姝淡淡的颔首，向田埂道走去。

“家父是无足轻重的人，他是跟随着项燕将军的军马而死去的人，尸体也没能找到…”

尸骸被焚烧了吧，小姝一个人一直一直的翻遍战场的全部遗骨也还是找不到。大概父亲早已在心里决定了永远也不回来就这样战死的吧。那个时候的人们，大多都有这样的觉悟。因此才会胜利吗？

小姝把其他兄长相继战死的事情，从此跟得了疯病化作野兽的哥哥相依为命的事情，目前依靠着在坟墓堆里、在山上、在海边，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寻求食物以求生计的事情，都讷讷地诉说着。

“为什么会想来齐国呢？”

“我也不知道，”小姝有些迷惑的摇了摇头，说道：“那个时候活着的人，大多都往这个方向走。荒民中间，也流传着关于齐国是个相当棒的地方的这样的传闻。”

“哦，是吗？”从小姝的嘴里听到了这样的话，让夷仲年稍稍有些自豪。虽然现在的齐国，早已不是当初自己所守护的姜氏之齐了，但是能够从他国人口中听到对这片土地的赞扬，仍然让他开心。

“小时候村子里的老爷爷也跟我们讲过很久以前的故事，关于齐国的。”

“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大概都是桓公时代的故事了吧，比如齐人之福什么的，其实齐人之福是什么意思呢，小姝也不太懂…”

“……”

齐人之福呀，大概就是讲的桓公年代，那时的每一个齐国男人都有能够娶两个老婆的资本的这样的事情。听起来有些让人脸红，但那确实是国力相当雄厚，人民相当富庶才办得到的事情。

自然夷仲年不会给小姝解释。

“大家都在称颂桓公，虽然也已经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大家认为现在的齐国也一定还是那个样子。”

“是吗？”

夷仲年有些讶异。

实际上他在生前也没有机会了解小姝口中“那个时代”的事情。在桓公执政的前十四个年头里，自己就寿终正寝了。

自己所认识的那个桓公，当时还叫小白的那个孩子，是个自己没有什么印象的小屁孩，怎么会想到几十年后他能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也有人会说，如果现在他和管子都在世的话，天下可能不会糟糕成这个样子。”

（还…在世？）

“如果他们还在世的话，秦王也不会太嚣张了吧。因为桓公是不用武力就可以王天下之人，这样也就不会有战争了吧……”

（看来相对于自己这群人的“在世”，桓公和管仲更加让百姓期待一些。）

夷仲年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的存在，几乎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期待。

历史，真是一个苛刻的评审员，纵然几百年后，也会被人残酷的评论。

“很可惜哦，”夷仲年苦笑道：“他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小姝并没有表示什么的点点头，死了几百年的人，不再回来是正常的事情吧，回来了才有鬼捏！

他们，就是黄泉归来的鬼。

“如果还是桓公那个时代该有多好啊。村子里的人都那么说呢。桓公是真正可以给天下带来和平的人。小姝也看见了哦，就在即墨海边的姜氏祠堂里，有桓公的画像。威武而庄严的样子，像一个真正的神明。”

“……是吗？”

即墨是当初齐康公被田和放逐之地，“食一城，以奉其先祀”，所以至今是齐国境内唯一还供奉姜氏之齐的地方。

“村里人也告诉过小姝关于临淄的事情。您知道吗？大叔，听说桓公在的时候的临淄，是一个比十几年前的赵国邯郸更加像人间仙境一样的地方。桓公就一定是人间仙境里的神吧。”

小姝兴奋的说着，好像眼前就是那个时候的临淄一样。她鞠下身子似的微微蹲下，把小路旁边的紫色野花摘下来捧在手中，说想要送给哥哥。

“小心泥泞。”

两人行走在通往思齐堂的泥泞小道上。夷仲年走在前面，少女不紧不慢的跟着。夷仲年不知道少女要跟到什么地方，也不确定她究竟打算做什么。

一直到邻近思齐堂的地方，少女才复又开口说道：“哥哥因为得了疯病而变得像野兽的样子，所以这一带的人们都嫌恶他，大夫也不愿意替他看病。”

“为什么？”

“因为大家认为哥哥会发疯伤人，所以很恐怖的样子，实际上像刚才那个样子，哥哥也不是故意的。”

“你哥哥这个样子有多久了？”

“小姝也不记得了，大概一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吧。因为没有钱的缘故，就连大夫也看不了。”

小姝又叹息了一声，才将酝酿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大叔是庄大夫的朋友吗？”

“不是，”夷仲年没有任何迟疑的摇了摇头，说道：“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我们可能是伙伴一样的关系。就是明明两个人也可能性格不合，但必须要一同生存下去的伙伴。”

“……”

小姝并不太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她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如果庄大夫肯为哥哥看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