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是热闹的，桌上摆着的也都是大鱼大肉，齐家和睦的笑声中伴随着每年雷打不动的春晚声从澄黄温暖的灯光中飘散出来。

陆显和奶奶坐在一张破旧的黄木桌前，吃着过年难得吃上一回的猪肉白菜饺子。奶奶已经七十岁了，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使唤，她的腿有点跛，听闻是年轻时被车撞的，那个年代医疗技术不够好，长年累月下来每逢阴雨天和冬天，都是不好熬的，疼痛像蚂蚁一样，见缝就钻，家里并没有余钱用来买药，每到疼的时候就烧壶热水灌在从医院里捡的旧盐水瓶子，用热水敷着也算能好过些，年轻的时候仗着身体好，没能好好照顾自己，生下儿子的月子里也没能被婆家好好看顾，现在老了，身体不好，夜里也总是咳嗽，有的时候大半夜里喘气的声音都能吵得陆显睡不着，只能起来帮着奶奶一遍一遍的拍着背顺气。

可就是这样的老人家，硬是把陆显和陆实一个拉扯到了六岁，一个拉扯到了四岁。

王菊芳本来有个儿子，就是那年出车祸的时候跑得慢了些，儿子没有救到自己反而瘸了腿。那时候婆家嫌她碍事，逼着自家儿子离了婚，找了个机关单位工作的女人过日子，幸好，自己父母留下的这套房子没被抢了去。

王菊芳原本是本市一所福利院的院长，那个年代福利院并不受广大人民的关注，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多的人有余钱来支撑救济福利院。他们福利院本来就是一个小型的，孩子不多也就十来个，大部分孩子养到十五岁已经是极限了，十五岁的孩子基本上都能自给自足，还小的能领养都被领养了，最后还剩下两个孩子，而福利院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这两个孩子就一直跟在王菊芳的身边。

陆显就是她从晚上从垃圾堆里抛出来的，记得那年也是这样的冬天，她腿疼准备回去了，就转身那一会，听见了背后垃圾堆里传来小孩的哭闹声，那声音细弱蚊蝇，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的，她拖着发疼的腿往前一凑，垃圾堆里有一个绿色的棉布包，里面包着一个小孩，白白嫩嫩的可爱极了，本来福利院快要倒闭了，当初是想硬着心肠走掉的，因为要养一个孩子对一个半身进棺材的人来说太难了。就在她想要离开的时候，脑海突然闪出一幅画面，那是她没能救下自己孩子的画面，看着自己满是苍夷的双手，最终还是将小孩抱了起来回了家。

陆显吃完了最后一个饺子，乖巧的主动收拾了碗筷，从门背后取下一件灰扑扑的旧棉衣：“奶奶，咱们走吧。”

从小奶奶就告诉他自己是捡来的，还说以后她走了自己若是有机会就去寻亲生父亲，他还小，并不懂这些。

陆显被王菊芳教得很好，从小知冷知热，也不闹腾，更加不会嚷着要买什么买玩具，给什么穿什么，有什么吃什么，这样一个孩子怎么能不让人心疼，幸好捡了回来，没被那大冬天的冻死。陆显这个名字是他亲生父母取的，捡来的时候写在一张纸条上，棉布包里还放了一叠钞票，垫在孩子的屁股下面。

王菊芳接过陆显手里的旧棉衣，牵着陆显的手出了门。冬天是难熬的，王菊芳从包里拿出一副手套套在陆显的手上。

“奶奶，还是你自己用吧，我不冷。”陆显将手套取下来，又给王菊芳带上。这手套是他们捡垃圾的时候见有户人家从家里扔出来的旧货，不要的，他们赶紧上前拾了回来，连同身上穿的旧衣服也是那时候捡回来的。

“小显真乖，明天奶奶给你买糖吃。”

陆显很少吃到糖，除了每年生日的时候奶奶会给他买一颗五毛钱的棒棒糖以外，就是过年的时候能吃到。

这时候从门外面跑进来一个小孩，瘦瘦小小的，眼睛溜圆，唇红齿白，头发是黄色的，四岁小小的脸蛋上就能看见鼻梁小巧而高，虽然瘦，比起六岁的陆显来说差不多高。

这是陆实，王菊芳也还记得捡到陆实的情景，那时候福利院已经倒闭了，也是大年三十这天，她带着陆显出去掏垃圾箱，祖孙俩一路从大院门口走出来，沿着两边的街道翻起了垃圾箱，王菊芳腿脚不便，陆显就拖着一个大蛇皮袋子，把捡来的垃圾一一放进袋子里，过年的时候垃圾很多，偶尔还能捡到一些别人不要的旧衣服旧鞋子什么的。年三十的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一老一小没一会就将袋子装得满满的。

前面是一个垃圾站，陆显拖着蛇皮袋先跑了过去，挑了几件没破的衣裳放进了袋子，突然听到一阵小孩的哭声，他想起了隔壁老师说到的鬼故事，吓得赶紧往回跑。

“奶奶，奶奶，那边、那边有哭声，好吓人的。”

王菊芳心里“咯噔”一声，顿时觉得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上天是又想让他捡着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比当初捡着的陆显还要漂亮，一头黄色的头发，皮肤白白的，见着有人来也不哭了，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一老一小，这孩子眼睛漂亮极了，水汪汪的湖蓝色。王菊芳心下明白了，这小家伙还是混血儿。

再捡回去可怎么养得活？可是要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被冻死在这里却是于心不忍，债多不愁，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能不能活就得看天意了。

“奶奶，我能把他带回去吗？”说话间，陆显已经将小孩抱在怀里，小孩也不害怕，被陆显逗得“咯咯”直笑。陆显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心里顿时欢喜极了。

“小显啊，带回去奶奶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啊。”

“没关系的，奶奶。我帮着你一块养他。”

就这样，大油瓶拖着小油瓶回了家。

陆显打开抱着孩子的小棉被子，从里面翻出一张纸条，他不懂：“奶奶，你看着上面写的是什么呀？”

王菊芳接过纸条一看，写的是啥洋文，自己也看不懂：“估计是这孩子的名字吧，不过奶奶看不懂。既然是小显捡回来，就自己给他取名字吧。”

他们住的大院里有一个刚毕业在育儿小学里当老师的邻居，叫王柏植，王柏植空闲的时候会教一些生字，陆显很聪明，学字很快，王柏植偶尔也会教一些难度较大的字，两岁多的陆显没记住多少字，心里突然就想起来了王老师说的做人要诚实。

陆实的名字就这么被定了下来。

“奶奶，我也想吃糖。”四岁的陆实从门外边跑进来，手里还拽着几个空塑料瓶子。

“今天是陆实的生日，陆实四岁啦。奶奶明天给你买小蛋糕吃好不好？”王菊芳把饺子拨弄到小铁盆里，拿了把勺子递给陆实，陆实看着挺漂亮的一个孩子，个性却皮得很，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见不着人，王菊芳和陆显已经习惯了，每次都给他温着，回来好吃一口热乎的。

陆实把手里的瓶子扔到墙角去，抹了一把黑乎乎的脸，陆显看他脸和手脏的不行，从暖水瓶里倒了点热水出来，拧了根毛巾给他擦脸，看了眼墙角堆起来小山高的空瓶子和废纸说：“我待会和奶奶出去捡点瓶子和纸板，明天拿出去卖，你就在家看着，别乱跑。吃完了饭把碗洗干净，烧点热水洗洗就睡。今晚年三十我们会早点回来的。”

“哥，我不想睡那么早，我吃完去王老师家看电视等你们回来好不好？”陆实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可怜相。

陆显一向拿这个弟弟没辙，只好点点头说：“行，但是王老师睡了的话就必须回来，别给人添麻烦。”穷人孩子早当家，像他们这样的孤儿，面对这样窘迫的生活是更早的撑起了生活的小部分担子，也更可悲的懂得一些人情世故。

其实福利院倒闭以后，还是有人家愿意收养陆显的，但陆显是帮着她一块把陆实带大的，死活不同意，除非两个一块收养，遇到家庭条件确实比较好的也许会有人考虑同时收养两个，可陆实一张混血儿的脸使得多少人打了退堂鼓。收养的孩子，只要年纪小，长得再不像也能死硬着嘴说是自己家的，然而陆实这样的脸说出去谁信？对王菊芳来说，离棺材不远的日子里，有这两个可心的小家伙陪着，也算是她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