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观所在的惠林寺是洛阳。

洛阳的繁华之名也是人人皆知，然则京都繁华长安更为著名。园观也早就听说了长安的名声，觉得此时去蜀可以取道长安与斜谷，经陆路入蜀;而李源要经由中原乘船从水路溯江而上入蜀。

“沿江而去，俩岸风景尽收眼前，何不安载。”

李源皱眉，“你为何这么执着于取陆道而走呢。”

园观拿着手中的扫帚，平扫落叶，“长安之名，早有耳闻，不过是稀罕那八月繁华长安罢了。”

“和尚不是四大皆空吗？你还贪恋长安繁华之名。”李源坐在石凳，看着那被园观扫在一起的落叶，有些失神。

园观看李源失了神，心下明白，那是李源的一块心病。

落叶被园观扫在树下，那里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落叶扫落下去，再填上了土。

“书有黛玉葬花，今有你扫叶归根，”李源回神看到园观埋葬了落叶的地方，“落叶归根，落叶归根，如今物非人非，如何归根？”

园观坐在李源的对面，在这个四面方方围墙环绕的院子里，这几年他们就在这个院子里坐在石凳在这张石桌上喝茶论道，下棋谈心。“不是，还有贫僧吗？”

园观知道李源心病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长安是京都，官场中人来往居多，李源不喜欢那种烟花易冷的地方吗？

当年若不是因为李源父亲身为一郡之首，也不会落入敌人手就此逝去。正是自那时起，李源从一个衣食无忧的纨绔弟子一下子变成一个孑然一身的落魄人。

那时惠林寺虽有些小小的名气，也是因为园观自小懂事后，就自己在院子里自食其力，长大后发现自己有预谋先知的能力，李源这时也是听说了惠林寺的园观有预谋先知的能力，只是寡言少语。刚好想住进寺院的李源就把自家家产变卖捐给了惠林寺住了进来，既然能预谋先知，他倒还想看看这能预谋先知的是哪方神圣寻点乐趣。

他在进寺之后，就爬进了那院子里的一棵树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过是个自食其力也看不出有怎么不一样的一个小僧罢了。

“如果你执意如此，那贫僧就依你吧。”园观起身，站在树下，往上伸展的树枝没了叶子，阳光就这样直射下来，他仰望着看，心里祈祷。

祈祷。

祈祷什么。

“你命数已到。”

祈祷自己能逃过一劫吧。

其实，园观知道，自己在两年前就该魂归地府。这世间，本是没有让他眷恋的，他是该魂归地府，可他不想也不愿，只因现在有了能让他留下来的理由。

两年前。

园观躺在床上，看着与自己同枕而睡的李源，“这同床共枕，还真像是夫妻，”李源嬉皮笑脸，“你要是女子，恐怕现在这般睡着，我早就与你共度春宵了。”

“闲话少说，该睡觉了。”园观说。

李源又梗住了，只一句“好生无趣”打发了，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其实他早就困了，只是自己不想睡，才随便找了个话题聊的，奈何园观似乎不打算谈心。

深更半夜，夜深人静，正是勾魂摄魄的好时辰。

“魂该归阴府了，不要误了好时辰，免得投胎错过了好人家，可别怪罪我们无常二人了。”

园观听到声音，睁开眼来，面前有一个人，一身白色长衣，头戴白色长帽。

无常二人？园观心里暗自喃喃，难道是自己寿命已尽，所以无常二人来摄魂了。

“别走神了，该随着我们兄弟二人走了，你这和尚，命中注定短命，可惜了，你这好善德……只能让你投个好人家咯。”白无常手中拿着一铃铛，铃铛下挂着白色的流苏。

园观这才想起，既然白无常也说兄弟二人，那么无常二人，这是白无常，那黑无常呢？

刚这样想的园观，白无常就施法了，铃铛摇了起来，骤然一变，那流苏就变成黑色。白无常白色的高帽被黑色渲染，就连那一身白长衣也染上黑色，等围着白无常的那几分光将那白色全部染黑，才放弃了围着白无常，直接射进园观胸口处。

夜晚天上一颗亮星变暗，园观魂魄也离了肉体，飘在半空，黑无常的铃铛和流苏引出一根绳子拉住了园观。

“原来是历劫的仙人。”那一身黑衣黑帽又变成白衣白帽。

“如此，冒犯了，”白无常将铃铛收起来，“希望仙人能够早点重归仙位，刚才多有冒犯。”

语罢，白无常收起了铃铛。

等白无常走后，园观魂魄已不需要绳子拉着，也能在地上行走。

他转身，看着睡在自己旁边的李源。

魂魄离体的那一刻，他脑中第一个闪过的是李源那张脸。

“阿弥陀佛……”园观合掌，又躺回了自己的肉身。

寿命已尽，魂魄离体。

他想着，又有人敲响了门。

李源睡着香甜没有被扰醒，园观轻手起来，开了门。

“主持。”

“园观，你命数已到，为何还留恋世间？”

后来，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回答的。

他只知道，主持告诉了他，他本该再投一次胎，是平原靠江处的一个姓王的女人，现今已经怀了孕，只待他投胎十月后便能生下孩子。

“你尘缘未尽，也是苦了这王氏女子，承受十月怀胎之苦，可能十月过后，也不一定生下孩子。”

园观闭口不言，只是把主持送走后。

坐在床边若有所思。

重归仙位，自己既然是仙，那是可以开例的吧。

这一拖竟就拖了长达两年之久。

主持说，即使他不愿就此投胎，可一旦与那王氏女子相遇一次，就逃脱不了这命运了。

只能，听天由命了。

两个人过平原走水路乘舟而去，一路走走停停。

行到南浦之地，两个人就此准备上岸。

河边一个女子，肩负着瓦瓮。

园观怀中的符咒开始发烫。

这符咒在告诉他，这女子就是王氏之女。

园观看着女子那怀孕的肚子，眼泪不受控制，流了下来。

天注定的事，真是谁也改变不了。

他明明不想流泪，如今这一流泪是要让自己说出来。

也罢，既然如此，就认命吧，还能与李源再见。

李源问他为何而落泪。

园观如实道出，又拿出怀中符咒让李源为自己安排后事。

李源有些不信，当他是说笑“你这是说真的？又是从何处知道的？”

园观点头“出家人不打诳语，其实贫僧在佛堂诵经，颂经完毕脑中突然一闪就浮现了画面，这才知道自己的命数，而且第二日起床便看到了枕头边的符咒。”

“到了三朝日，您来王家看我，我以一笑做为证明我没有忘记。过后十三年的中秋月夜，再请您到杭州天竺寺外，我们还可以再度相见。”

李源这才相信，哑然却只好点头，“那好，你不能失约。”

“不会，贫僧也说了，出家人不打诳语。”李源愣了一下，又点头，“明白了。”

找到地方为园观处理后事，沐浴换洗衣服的时候，李源竟然哭了起来。园观叹气，“今生缘份已尽，贫僧已无憾。”李源只是默然，俩人之间也默契的没有打破那种不寻常的气氛，当晚，园观死了。

随后李源使用了催生咒，使王氏妇人很平安的生下一个男婴。

等到三日之后，李源便迫不及待地去了王家说明来意，要求抱出婴儿一见，王家立刻许可，当李源抱着婴儿在手时，果然一笑，李源顿时泪流满面。

“这位公子别哭啊。”旁边站着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李源摇头，“没事，”他抱着婴儿，“我只是太高兴了而已。”

“高兴？”旁的人听了，“敢问公子为何高兴？”也对，平白无故的来个男子要看王家新出生的婴儿，看到后还这副样子，谁看了都会起疑。

李源用袖子擦擦眼泪，把详细情况告知了王家，王家听了，竟然拿出钱准备来将园泽安葬。

李源回了洛阳惠林寺时，主持交于他一封信，原来园观怕自己此去无回，早早准备好了信交于主持。

李源住在了园观那个院子，春夏秋冬，十三个载回。

到了约定的中秋十五日夜，李源到杭州天竺寺门口等。

“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

李源听到有人唱，可是人却未见到，声音稚嫩，可那首诗却是吸引了李源。

很快，李源注意到远处走来孩童。

李源看着，小童外貌与园观相像，知道自己等的人到了。

李源走上前寒暄：“园观，别后一向可好？”园观后退了一步，向李源问好，同时说：“施主确实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现在贫僧与施主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请不要接近贫僧。施主与世俗的缘分还没有结束，希望施主好好修炼，不要随便停止，这样，我们会很快相见。”

李源默然，他听懂了。

怪不得十三年后，园观看着竟这么幼小。

想必，来赴约的是园观的鬼魂。

“有缘无分，谈何再相见。”李源后退转身，离去。

园观见此，唱着竹枝词，也转身离去，也不知往哪里去。

李源虽然转身离开，可还是走得慢，那一声声歌他也都听见了:“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

吴越山川寻己遍，却回烟棹上瞿塘。”

李源还是回了洛阳惠林寺中，住了下来。

约是两年之后，有大臣李德裕向皇帝上奏：李源为忠臣之子，很是尽孝，请予以官职。准奏，封李源为谏议大夫。但是，李源确实看破世情，淡泊名利，不肯就职。后来老死在惠林寺中，死的时候，死时享年八十。

后来，被记载在《甘泽谣》里，后面不知道是谁批注了一段话。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长头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那一世》

也不知道说的是谁等谁，谁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