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草木枯荣了六遭，清梧苑中昔年为婚事而蔓上雕梁华楹的百尺红绡也褪尽了艳红色彩，绕在梁橼直像是为了人将颈子搭上去而准备的。

六年间，先帝病逝，即位后的帝君搬出了皇城，挪至宫城中先帝旧居，清梧苑已久无人居。

雪霁将消，未暖还寒，苍梧树抖尽繁密枝叶，似枯木静静立于庭中。

银装素裹的女子从树中袅袅娜娜地走下来，若无其事的穿廊而过，信步走至帝君的寝殿外。

纵使明知此时的她是凡人看不到的存在，名为苍梧的树妖仍是不敢再靠近一点，只坐在与帝君寝殿相对的楼阁的屋顶看着他，如同那少年幼时日日坐在树下看着她。

即使从不敢靠近，不多时，苍梧仍是感应到了窗口处的少年瞥向此间的深邃目光，她蓦地抬起眼帘，入目唯有今时往昔间交错的光影，那少年怅然回转的背影在其间不过一晃而过，再也无迹可寻。

秦潇寒看不到她，但她却看得到他。她看着他龙袍加身，无人再敢陷害，她看着他与纸鹞琴瑟和谐，看着他臂弯里容貌精致的皇子伸出稚嫩的手指指着苍穹，看着皇后病重，太医无力回天，宫中请来的大巫说皇后昔年为巫蛊所害，唯有烧了皇城西南角的一株苍梧树，方可换得皇后安康。数百年来她第一次恨自己是树妖，连戳瞎双目都做不到的苍梧树妖。

金乌西坠，皇城的红墙绿瓦陷入了又一个暮色沉沉，清梧苑也伴着夏夜微凉迎来了又一个只余虫声啁啁的夜晚，一如那十年往昔。一袭青色水缎衣袍陷于竹木轮椅，秦潇寒伸手欲抚过苍梧木的枝干，无奈露出地表的树根绵延在地面足有四五尺，虽是极短的距离，常人抬步即可跨过，然已足够成为单薄少年身下木制轮椅的阻碍，少年几次调转轮椅方向，均是被迅速蔓生出的根系所阻。夜风习习自脊背后袭来，秦潇寒只觉一阵彻骨的凉，随即醒转，却发现自己正安睡于温香软玉的床榻，身侧娇妻正酣眠。

似乎是因为自己心爱的女子设计令自己另娶他人，也似乎是一种出于世俗责任的决断，婚礼次日秦潇寒仔细瞧了苍梧树并确定其无恙之后，便再也未理过那株树，但他总觉苍梧其实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侧。

秦潇寒辗转反侧，反复磨挲手中梧木蝴蝶，却在凌晨之际刺破了手，血终究还是污了蝴蝶，不复当初。

秦潇寒下榻，想将蝴蝶放入水盆清洗，室内未燃灯烛，脚下不慎被火盆绊倒，秦潇寒不顾炭火滚烫，慌忙在一地碎炭灰中摸索，终于摸到熟悉的手感时，只能徒劳的任燃了火的木蝴蝶迅速在握紧的掌中化为灰烬。

【八】决断

秦潇寒将灰烬收于一方素帕，静坐窗口，终于挨到窗户纸微微擦亮，便唤来侍婢洗漱更衣。

衣袍饰以团龙纹样的男子推开朱红的门，门外风雪仍大，再不是梦里盛夏的节气，秦潇寒不禁舒了口气。

“陛下……”悠悠的嗟叹里似混杂着晨曦的浓雾，纸鹞苍白的面上笼着化不开的愁，她努力以手臂撑起纤瘦身躯，墨发顺着亵衣直婉转到足踝。

秦潇寒忙合了门扉，搓热了双手，坐回床畔握着纸鹞双手认真地看着她，“此时天色尚早，鹞儿不睡了？”

纸鹞垂眸，不敢直视秦潇寒的重瞳，脸上尽是幸福的笑，悠悠道：“陛下，纸鹞福薄，不能伴陛下至白首，但纸鹞能逢二殿，又嫁与之，已是大幸，鹞儿……无憾，朝堂之上‘家父’若是救女心切，有得罪陛下之处，望陛下宽宥。”

秦潇寒将纸鹞的手塞进寝被里，“鹞儿安心吧，朕自有定夺。”

果不出纸鹞所料，朝堂之上左相谏言：“世人皆知梧桐木是灵木，皇城西苑的梧桐木吸食龙凤精气，已成妖祸，众巫皆言皇后已因这树妖一病不起，油尽灯枯，臣冒死上谏，陛下宜下令焚之，保天下苍生不受其害。”

百官跪地齐呼，字字真切，秦潇寒搭在龙头上的手微微一抖，兀自握紧冰冷龙椅。

“我若说帝王是高处不胜寒呢？”……

耳畔忆声突响，似是嘲讽，高居帝王之位，不复幼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境，身侧却只余冰冷。

秦潇寒缓缓抬起左手，重瞳扫视朝堂之下，字字掷地有声：“朕非昏君，自当纳雅正之言，然左相将举国命运附于巫术之上，不觉太过草率？”

百官素日里深感君主温善仁厚不失威仪，此时皆是不敢出言以对。

正是群臣静默的当儿，忽有人上殿来报，帝君旧居走水。秦潇寒一震，不很长的指甲硬是在龙椅扶手上划出两道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