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O六六年，T市一个小城镇的山丘上。风烛残年的老人刚刚在这里，和他三十四年前早逝的爱人一起，过完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生日。

这夜的月亮很大很亮，月光洒在山顶墓碑上，洒满老人的银发。他静静倚坐着冰凉的石碑，枯瘦的脸上容色安详，泪痕未干。

碑前放着一只男士戒指，没有镶钻也没有华丽的刻纹，只是小小的银环，安静地躺着。

老人左手无名指上，也有一只，和它一模一样。

夜很静，没有鸟叫虫鸣，甚至没有树叶沙沙，静谧得诡谲压抑。

皎皎月光笼罩了这座无人的山镇，镇上唯余的那户人家，终于也没了人。

曾经敬畏他、怨恨他、向往他的那些人，永远都不会想到，三十年前名动四方，在京圈儿里都能搅动风云的顾北山，最后就凄凉老死在这偏远小镇的荒山里，无人问津。

夜依旧很静，静得听不到呼吸。

……

顾南江猛地惊醒，开始疯狂大口喘气！

他侧身睡在床里面，眼前是糊着旧挂历的水泥墙壁，但他的视线被盈溢的泪水糊住了，根本看不清。

他还在拼命地大口喘气，喘得气管里火辣辣的灼痛。

小小的身子剧烈颤抖着，眼泪汹涌而出。

“小江？”一只略大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稚嫩的声音先是疑惑继而惊慌起来，“小江！小江听得见哥哥说话吗？哪儿疼！告诉哥哥哪儿疼？！妈！妈！你快来！小江不对劲啊！”

那只手搭在自己身上的瞬间，顾南江整个人像是被吓到了一样，猛地一颤。

然后他就听见了那个熟悉到刻骨的声音！

直到大半个身子被强硬地翻过去，他盯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张占据了他整个童年，长大后逐渐变得坚毅立体轮廓分明的脸……顾南江依旧回不过神来。

越来越疯的那些年里，他出现过太多这样的幻觉。现实和幻象不断交替折磨着他的精神，直到后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次数越来越少，他慢慢就再也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这次，又是。

小小的顾北山见弟弟始终呆愣愣地盯着自己，目光发直，问什么话也不应，就只是抖着身子哭，一时间也慌了神。

他不敢离开房间留小江一个人，也抱不动年幼的弟弟，只能把嗓子喊劈了借此引起大人的注意，“妈！妈！你快过来！小江不好了！妈！”

“来了来了！”中年妇女一边快步跑进来，一边把手上的泡沫擦在布围裙上，一进房间就连忙在床边坐下双手抱过小儿子，抬手去摸他额头，“妈妈来了，小江怎么了？怎么哭了？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告诉妈妈！”

“妈……”再闻到记忆里那股熟悉的味道，顾南江心里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疼得鲜血淋漓，“对不起，对不起，你别怪我！我没办法不爱他，我知道他是我哥哥，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哥已经不要我了，妈，你和爸别不要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们别都不要小江！”

中年妇女看着扑进自己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儿子，却听得一头雾水。

她双手轻轻拍着小儿子软软的背脊，柔声哄道：“哦哦，不哭了不哭了，小江乖，小江不哭了啊！妈妈在这儿呢，哥哥也在这儿呢，小江这么乖，这么听话，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小江是不是做噩梦了？哦哦，我们小江最好了，别的谁家孩子有我们小江这么听话？哥哥也最喜欢小江了，你问问哥哥是不是？”

顾北山揉了揉通红的双眼，跪在床上从另一边抱住顾南江小小的身子，脸贴着他的脸，哑着嗓子小声说道：“都是哥哥不好，哥哥……哥哥以后会一直陪着小江，哥哥是小江一个人的，哥哥也爱小江，哥哥最喜欢小江了……”

中年妇女没有发现大儿子藏在怀里攥得颤抖的小拳头，她看着已经快要跟小儿子一块儿水漫金山的老大，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想办法转移大儿子的注意力，“小山，你去厨房帮妈妈把毛巾拿过来好不好？弟弟脸上都是眼泪，要是不擦干净了待会儿就要皴了，皴了脸上就要裂口子，会很疼很疼的。”

这话不仅是说给大儿子听的，也是说给怀里哭成泪人儿的小儿子听的。小孩子都怕疼，你告诉他再哭脸会很疼，他心里害怕了，慢慢眼泪水就止住了。

顾北山应了一声，飞快地从床上滚下来，蹬上拖鞋哒哒哒地跑进厨房。

这个时间，兄弟二人的爸爸顾冬根还在工程队里干活儿。

刚刚的中年妇女也就是兄弟俩的妈妈，张红霞，中午会赶回来做顿午饭，叮嘱大儿子看着小儿子把饭吃完，然后自己匆匆带着铝制的保温盒回工地去，和丈夫一起吃完午饭，继续干活。

所以现在，顾北山不用担心会有任何人突然出现，看出自己的不对劲。

他倚着水泥墙蹲在地上，用潮湿的冷毛巾捂住自己整张脸，咬紧牙关，失声痛哭！

那是他的小江！

他的小江回来了！

是他的小江回来了！

他守了四十年，以为即使到了黄泉也不能相见，却没想到再睁开眼，竟然一朝回到儿时，回到了小江还在的时候！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是，在他重生的第三天，也就是刚才！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的小江……也回来了！是他的小江！

小小的身子承受不了这么强烈的情绪冲击，顾北山哭到最后眼睛已经肿得睁不开了，但还是蹬着麻木的小短腿到洗碗池边，倒了水瓶里的热水把毛巾重新烫了一遍，又换了水洗得干干净净热乎乎的，这才急匆匆地跑回房间。

张红霞看他这么久才出来，出来还顶着一对儿大核桃眼，也没有多问。

老大从小就疼弟弟，每次小的有个什么病啊灾的，老大都要红眼睛，她已经习惯了，这次只不过闹得更厉害而已。

她刚刚把小儿子哄睡着了，这时候从大的手里接过毛巾，一摸是热的，张红霞顿时就笑了，他们家孩子就是这么懂事儿，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